第65章 iambicpentameter
初雪來到了人生的第二十年。成年后的第二個年份,院內照例積滿了低雪。毛毯披了新的一層,踏上去并不安穩。她在夜里聽見雪山的歌聲,那些隱秘的、藏在地殼里的,以及與天空共鳴的——雅兒站在外邊,與她說:“星星要落了。”
第二天,她睡前在枕邊撿到了掉落的長毛。初雪揉揉自己的耳朵,只抓下空氣。仍舊不解,不過還是把毛安頓好,擱置在抽屜內。窗戶留了一道眼睛,她透過透明的瞧見外面層層密密的樹林,蜿蜒的路,斑駁的影子。若有人要上來,必定會攜帶松木般的疲憊、冷卻的脆弱和凝滯的信仰。而近些年,鮮有人往。
“又要下雪了嗎?”
侍女搖搖頭,安靜地說:“是要刮風了呢。”
這里離雪最近,也不怪圣女這么猜測。喀蘭最易生凍,催得春少冬長。云擠壓下來,沒到峰頂,卻已攜帶若有若無的觸碰之感。少許的陽光從云縫中跌落,偶然或者失意。她把這些一一掃去,想:又是新的一年了。
而這年初雪也站在門口,像是那棵栽在旁院的樹,她的手抵著門,搖鈴響過幾聲。大長老來看她,問她有沒有什么要添置的、有沒有需要調整的?祭典也要來了——那位神明,有沒有什么要告知祂的子民的?
圣女只是微笑地搖頭,視線劃過大長老褶皺的面孔,輕飄飄有如紙片,一切若輕,但移到后方,那便是整個喀蘭——聽說近日修了路,各大家族更能聯系得緊湊,密不可分,如血管活動,如動脈相接,其中一支硬化,那也動之全部——于是想法又變得厚重起來,好似沾了水的海綿。但實際上,流淌的都是喀蘭的血液。“祂,”初雪聽見自己的話語,那好似不由自主,但聲帶的確是由她操控,她來指引——所以,她也變得厚,不可躊躇。云撫摸她的頭頂,長發編成很光滑的辮子,外套厚重而優雅,花紋刻在指紋上,落下不滅的印痕。她站得筆直、端莊,又神圣,竟無法讓人直視了:“祂一直都很安靜。”
像是一直注視——又或一直旁觀。
她在心里輕輕地嘆氣。
……又或冷漠,又或神秘。
但還是重新振作了起來;初雪與大長老向屋內走去,兩人一搭一搭地講話,圣女剝離沉默的外殼,短暫地抬眼。而后是風掉下來。
屋檐咯吱一聲,燕雀的巢穴凍成石塊,砸下、埋入雪中。漫長的季節來臨,或者說從未結束,話語在不間斷的河流里顯得微不足道,就那樣相安無事似得隱去了。
經書再次被翻開。上座的諸長老低著頭,陰影狹長。
“若我說不呢?”她微笑著,輕輕拋出字句。
……沉默里,只有大長老抬了頭。圣女的眼睛在雪里變得更亮,近乎成為一種白光——一道冰棱,遲早要刺透另外的、圍繞她之外的東西。那么相似。一個名字將要呼之欲出,卻又變得再次陌生。時間還是造就了一些什么——他感到熟悉,感到憂傷和悲哀,覺得手指在發抖。
何等尖銳啊。他顫顫巍巍的,像是見了掛在樹上,悄然凝固的雪花。
近乎溫柔,又足夠冷酷:“——請見諒。”喀蘭圣女說,“我無意冒犯。”
散會了,等到鈴鐺也不再動,初雪才抬頭。她沒有起身,腿腳麻木,長襪黏著,因為細密的冷汗。我終究還是沒法適應。她想著,聊賴地。但其實適應得出色,這么想,更是一種執拗的安慰。
木屋是三角,墻上掛著麋鹿和草葉。屋內的人出神地去凝視,驀然想起崖心寫來的信、與她說的事,短暫地笑了一下,仿若出芽。那日出圣,她也這么淺淺的笑。
捕捉到這點的恩希歐迪斯刺痛了一下,但也如大長老等人一同告退了。——再來到一夜,前一夜,恍如昨日的時間里,他被這個預想擊倒,看似毫不相讓,卻是已然軟了面孔:嚴肅的都如油畫,被晾得不干整,顯得突兀,然后褪色。現今想來,反而只是不可說的無奈。沉甸甸,如過分熟了的麥穗,但卻并非豐收。
她的兄長只是說:“恩雅。”眼神并不尖銳,手握在長杖上,力道卻很大。剩下的是不可說、不必說。
但初雪隨后夢見雪山在對方敲擊那個點下陷。她埋進雪里,像是罕見冬眠的雁。
“……恩雅,并非蔓珠院不答應。”大長老說,“只是還沒到時候。”
熱茶冷了,浮起的白霧消失時像是魚,一竄就不見。“不必再說了。”她想。
“不必再說了。”——這些也都是沒有的事:恩希歐迪斯與恩雅在朝圣后便再無對話。
雪山日復一日地拔高,喀蘭永遠在生長,但是福是禍,誰都不知。
祭典如期到來。貴客到臨,一盞熱茶打發了。銀灰登上院殿,神官向他投來警惕、冷酷、殘忍的目光。他的頭發濕漉漉,冰塊在大衣里結凍,又掉落,砸下很多顆不規則的月亮。圣女在重重人群之后,最里面,也是最外面。
他驀然回想起幼時,第一次,兩人一起登山。如今已不記得當時圣女的名諱,只記得最后死得依舊可憐……他們由著眾人保護,簇擁地向上去。雪溯流而下,與他們相撞。彼時他們并肩,喀蘭的神明與他們相撞,說道:“以我之名……”
從那時開始。
蒼茫的半山腰,他的妹妹拉著他的斗篷,云在周身浮動,問他:“你有沒有聽到——”
于是他明白:神明的眼睛永遠注視謝拉格。信仰永遠存在——而他的妹妹是最獨特,又最亮的一位。
銀灰必須做出決定。
但那時他也是沉默。一點一點,初雪的眼睛不再轉向他,而是面對高大的雪山。他們的話語好像便從此埋進土里去,再次被挖出來,又僅是些不痛不癢的寒暄。“只是說了而已。”他想;她也會這么想。但是還是想說——這是屬于血脈相連的、能夠被寬恕的人性。
“近來如何?”
“托圣女與耶拉岡德的庇佑……一切安好。”
希瓦艾什族長在維多利亞的異鄉入睡。窗邊常陰雨,丹增忙著舔舐羽毛,梳理尾冠。大學課程繁多,加上他又輔修了政治學,常入俱樂部,以此得知各界新聞。泰拉在他腳下展開,他身后,卻始終是一座雪山。他精妙的辯論與大氣的風度征服了同系的教授,寫序時談“我從未想過……我從未聽到的國度……”
教授的好意讓他深刻意識到緊迫。他以沉默逼迫消化,與家族的書信來往加深,貿易范圍廣泛拓展建交,他得囑托周全、細致,任誰也知:這位本應客死他鄉的年輕族長野心勃勃,近乎勢在必得。
但若說下雪。
若說平民、貴族;普通人、勇士……共同的節日。圍繞共同的、延續的信仰——祭典即將開始。
銀灰站在院殿外。而圣女向他走來——風吹起耶拉,一瞬死在冰冷山峰上的,除了人類,或許也會有神靈。他靠近他的妹妹,像是靠近了另一座山……距離很近,但那一樣銀白的發絲吹得亂,推渡他到遠遠的死亡旁邊。
他們相互對視。圣女的軀殼念著:“不必再說……”但仇恨與愛都成膜,粘上就撕不掉。破爛的心臟搖搖欲墜,比起劍拔弩張,更顯得倉促而尖銳,因此這只是一個簡單的應答。
像是說了,就會去做。很多年前,他這么說了;很多年后,依舊重復,像是個不間斷的降音符號。
“最初,謝拉格只有一群野人居住,直到祂從群山之中抬起頭顱。”
“祂化作人形,與野人們共同生存。而野人們則恐懼祂的力量,將祂尊為神明。”
“聚集在祂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于是,謝拉格誕生了,而祂,正是謝拉格的第一代國王。”
“在祂的帶領下,謝拉格欣欣向榮,愈發繁盛。”
“在祂執掌王國三百年后,有一日,祂忽然將王位傳給了祂的副手,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從此,謝拉格被交到了人的手上。”
“星星要落了,恩雅。”那日雅兒與她這般說,藍色的眼睛暗下來就是夜空的模樣。她拿出筆墨,在毛氈上寫下字時,聽到大雪,而在外些,有關神明的火炬被大風吹著,忽明忽滅。在那處確認里她先覺得荒謬,轉之是坦白。她說:“唉,好啦。”就不說了。實際上想了:原來如此。
很多個輾轉的不眠夜,她被嚴酷的氣候凍上,嘴唇青紫,枝頭又下滑,日落后便沒有暖意。圣女在堂內詢問了無數次與無數次。
“——我。”
我好像被祝福,又好似并沒有。
習慣了嗎?還是已經不想知道了?
山與她坐著。風吹到她的腳下。一切都看向她。她只是靜靜地坐著,鈴鐺厚重,像是沉在海底的骸骨,被敲擊便是添了皮肉,又重新造出一個新的來。另外的都輕飄飄,好似隨風逝去了。爐火好不容易升起來那內里有很多烙痕,淺淺的,像是變成隕石的流星余跡。“恩希歐迪斯。”
初雪說,“我還是恨你的。”
但是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毛氈抖了抖,不再動了。窗戶敞開。
“是下雪了嗎?”她又問。
侍女說:“不哦,是起大風了呢。”
她于是說:“是啊……”
“——姐姐!”
圣女猛地站起來,頭發披下,像是驀然抖掉了一層附著。
“姐姐!”
初雪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恩希亞手指冰涼,腳印鈍化,卻撲到雪山頂,急急往里大喊。她便也奔出門外。月亮抵在一起,腳印連成一塊。寒冷仿佛剝舍。
她焦急地詢問出口:是恩希亞嗎?還是夢?
雪山崩塌的夢中——
但確乎并非如此。圣女意識到。
但聲音還是那么傳出去了:過得好不好?快樂不快樂?辛苦不辛苦?風卷處,樂曲寫上很多個休止符。最前方標注道:緩慢地、飽含感情地、下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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