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入了夜后,閣樓的房檐下三三兩兩的幾盞紙糊燈籠都被挑起了燈芯,光線忽明忽暗。
今日月色明媚,少了那微末的燈光似乎也不礙事,院落里盛滿了皎色。
陸晚推開窗便看到馬祿拄著刀抬頭看她。
他似乎總是刀劍不離身,陸晚恍惚地想,莫非表面上看起來兇狠的惡霸實際上更怕被人在后面耍陰刀?
也是,他作惡多端的,心里沒點鬼反而不正常。
空氣里滿是醉人的酒味。閣樓下那些個匪徒正喝的興起,見她推窗,忙抬頭招呼著她一起下來喝酒。
“兔兒姐,待會下來時多帶兩壇酒!”
“要最烈的!”
“……”
這群人居然能從傍晚喝到現在陸晚也是沒想到的。
臉上的水珠被風一吹,涼颼颼的,陸晚并不想過去,現在她看到馬祿就有些犯慫,但她又不敢拒絕,只能披著外衣磨蹭著下樓。
廊道很暗,只有兩道的盡頭擺了燭臺。
借著微光走到階梯口時,地板一片黑漆漆的,仔細看才發現密密麻麻的全是螞蟻,正延成一條直線,通往桌角。
她愣了愣,靠近看去才瞥見是先前她隨手放在這里的糖罐子吸引到了這些螞蟻。
罐子里還蘸著些許的蔗糖,已經化的差不多了,流成一灘黏糊糊的緗水。
陸晚若有所思地盯了一會兒,耳邊忽然傳來腳步聲。
廊道的木板不知是否進了潮氣,走兩步都是“咯吱咯吱”的腐朽聲,燭光晃了晃,過了會兒,從轉角探出一張人臉,在微光下,格外慘白瘆人。
陸晚心下一凌。
那人似乎也被嚇了一跳,扶著木柱,聲音都尖利了不少:“兔兒姐啊,你可嚇死我了。”
是柳娘。
陸晚:“……”
誰嚇誰呀。
被冷不丁嚇著,陸晚喉嚨有些癢,清了清嗓子,定神后才道:“我正要下去暢飲,柳娘可要一起?”
柳娘排拍了拍心口,笑瞇瞇地搖頭:“不了,前兩日下了雨,界外的姜木粉都被沖得黏答答的,得再去撒一些,省的那些條畜生伏到我這地下。”
陸晚這才注意到她右手的手臂內還夾著一罐陶罐。
暮時柳娘與程厭非的對話就這么像是閃畫一般閃進了腦海,陸晚心跳快了一瞬:“我可以看看嗎?”
“喏。”柳娘不疑有它,將陶罐遞了過去,“還有好些多。”
黑漆漆的陶罐里裝滿了黃澄澄的顆粒,看起來確實與蔗糖沒幾般區別。
陸晚抬頭:“明日我們便要啟程了,到底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傷口不少,我怕萬一又遇到長蟲,我們這……”
她說的很直白,柳娘馬上意會:“害,這有什么,兔兒姐就算不提,原本我也會為你們準備妥當的,明兒個我就去裝上幾罐。”
陸晚忙道:“我看這里就挺多,萬一明天忘了呢,不然現在就給我些吧。”
柳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看得陸晚有些心虛,才嗔怪道:“你們刀尖上行走的人吶,就是多疑,我們都好些年的交情了,還這般不信我。”
陸晚撓了撓頭,尷尬地笑了笑。
柳娘這才努了努嘴:“行吧,你去堂前拿些油紙來,我給你們包上點。”
聽她同意,陸晚立刻便下樓捧了一堆油紙回來。
“這么多?”看到面前一大疊油紙,柳娘愣住。
陸晚一本正經:“我們人多,用量大。”
柳娘雖然有些疑惑,倒也沒有問什么,手腳麻利地打包好十幾份后,陶罐里便所剩無幾了,她也懶得再去磨粉,干脆伸著懶腰回屋了,想著明天再處理。
待她走遠了,陸晚便將其中幾包攥在手里,另外的收到了懷中。
下樓的時候那些山匪又催促了幾下,她一邊應著“來了!”一邊從堂前翻出兩壇酒,拔下了封口。
酒氣撲面而來,陸晚辣得眼睛發酸,不敢耽擱時間,哆嗦著將兩包姜木粉倒了進去。
她第一次干“違法”的事,耳朵一直嗡嗡作響,待姜木粉倒進去后才發現倒太多了,一時半會兒溶解不了,屋外的匪賊又催促起來,沒有辦法,陸晚干脆抓了一大把蔗糖進去使勁攪拌了兩下掩耳盜鈴了。
長桌上的酒壇空了許久,匪徒們才見到陸晚抓著兩壇酒姍姍來遲。
幾雙眼睛齊刷刷地便橫了過去。
陸晚被盯得頭皮發麻,將兩壇酒放在桌上后,故作鎮靜地蹬了回去:“怎么,我就活該被使喚嗎?”
誰都知道陸晚是馬祿眼前的大紅人,那些匪賊就算喝上頭了也不敢造次,大著舌頭道:“哪敢,我們就是急著跟兔兒姐一醉方秋!”
“是一醉方休吧哥。”旁邊有人糾正道。
“啊,是嗎?”
那頭這群醉鬼開始揪著字眼探討起來,這廂馬祿的眼睛還是一片清澈,全然沒有喝醉酒時的糊涂模樣,他支著下巴沖陸晚揚了揚眉。
知道他的意思,陸晚趕緊拔開封口為他滿上,隨后又將另一壇送到了其他人面前。
她動作很麻利,可只有陸晚自己知道,她從頭到腳,連帶著心都在顫抖。
她不知道姜木粉的具體毒性如何,幾乎是往死了下的藥。
作為一個普普通通三觀端正的現代青年,她對生命有著最起碼的敬畏。可現在,她卻做了往日里自己最不齒的勾當。
雖然事出有因,而且這些人原本就作惡多端死了活該,但她還是覺得渾身發涼。
眼看著眾人把酒滿上,陸晚的背后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拜托了各路神仙佛祖耶穌,就讓他們安安靜靜地喝下去吧!
陸晚在心中瘋狂祈求,但顯然各路神仙沒聽到她的祈禱。
眾人滿上酒后,馬祿伸手做了個停的動作。
他舉起碗聞了一下。
這一下,陸晚的心跳仿佛也要跟著停止了。
雖然姜木粉并沒有什么濃郁的氣味,但多少也有些澀意。
馬祿的鼻子一直很靈,如果他聞到……
想起那具被斬首的尸體,陸晚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祿才撩起眼皮看向她。
“給自己也滿上。”馬祿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瓷碗,“明日咱們這筆生意就算成了,就當提前慶祝,或是,當給犧牲的兄弟們餞行吧”
什么犧牲的兄弟,不都是你殺的嗎。
陸晚眉心跳了一下,她的手還在發顫,只能左手按住右手的手腕,偏頭咳嗽了一下,才定了定神,給自己也滿了一碗。
她知曉馬祿疑心病重,沒等他發號施令,就已經端起了碗灌了一口。
火辣辣的燒刀子入口,五臟六腑瞬間像是燃了一團火,沸騰了起來。
馬祿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這才舉起碗朝著眾人說了聲:“同醉同歸。”
隨后一飲而下。
“怎么感覺這壇酒齁甜。”一碗隱飲畢,很快有人滿了第二碗,醉眼朦朧地往酒壇探了探,“怎么還有沙子呢。”
這話一出,陸晚感覺到馬祿凌厲的眼神已經刀在了自己臉上,她吸了一口氣,緩解胃里的翻騰,解釋道:“酒太辣了,放了點糖。”
那大漢伸手往酒壇里掏了掏,又舔了舔手指:“還真是糖。”
陸晚怕馬祿又生疑,干脆一把奪過了酒壇,又暢飲了好幾口:“不愛喝別喝,都給我一人。”
她喝得火急火燎,像是渴了好些天的人,恨不得浸在酒壇里。
怕她把酒全喝完了,身邊的匪賊一把奪過:“悠著點兔兒姐,給我們留口。”
陸晚抹著嘴巴笑了一下,這才覺得凌遲在臉上的眼神慢慢松懈。
馬祿已經收回了目光。
或許因為第二日這單生意便能做成,馬祿也難得高興地多喝了幾碗。
眾人一碗接著一碗,不多時,一壇酒就見了底。
趁他們劃酒拳的時候,陸晚借口如廁,捂著嘴跌跌撞撞地就跑了。
她腳底虛浮,不知是酒勁還是藥勁上了頭,渾身無力地快暈沉過去。
撐著來到墻角,她立刻扣著喉嚨,隨著一陣劇烈的反胃,“嘩啦啦”地吐了一地。
吐得胃里空蕩蕩的,她才抹了一把生理淚水舒出一口氣,暈乎乎的腦袋清醒了許多。
夏風吹在身上,待沸騰的血液靜靜冷卻后,陸晚便錯過院落跑回房間,隔著紗窗盯著他們數時間。
姜木粉的作用來得并不急促,陸晚幾乎等了快半個時辰才等到院落里的觥籌交錯戛然而止。
這些匪賊橫七豎八地都倒在了長案上、地上。
不知是暈了還是死了,又或者只是醉了。
沒時間猜測,見他們伏在桌案一動不動,陸晚第一時間便跑去找程厭非。
程厭非房間的燭臺已經滅了,整個屋子黑漆漆的。
“你在嗎?”
“我來放你離開。”
陸晚小聲地喚了幾次,卻沒有聽到回應,當下像凌空一棒,耳朵嗡嗡作響。
借著月光,陸晚又找了許久,居然都沒找到程厭非的身影。
明明木門是鎖的,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陸晚有些茫然,一股冷意攀附著腳踝直沖天靈蓋。
但她沒時間糾結了,姜木粉究竟有沒有用她都不知道,萬一馬祿他們挺過來了,一切就都完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
咬了咬牙,陸晚就跑去了囚籠那間房,火急火燎地推開了門。
不管怎么樣,能救一個是一個。
孩子們原本都睡了,見她神色張皇地沖了進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嚇得低吟著蜷成一團。
陸晚來不及解釋,囑咐道:“我可以放你們走,但你們一定要聽話。”
她的轉變太突然,孩子們愣愣地反應不過來,只有那武陵的少年眼睛亮了亮。
說完,陸晚又怕孩子們亂竄危險,干脆拿繩子一個接一個地綁住手,這才開了鎖牽著他們往外走去。
孩子們心跳得飛快,他們不知道女匪是不是騙他們的,但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路過院落時,有個年紀尚小的孩子好幾天不曾走路,腿一軟便摔倒在酒桌前。
動靜不小,桌上的匪徒突然吐出口濁氣動了動。
陸晚覺得頭皮都快炸開了,顧不上別的,抱起孩子就往外跑,其余的孩子串成一條線,被拉扯著跟著往前跑。
他們的馬車就停在院落外,陸晚把孩子們送上馬車,握緊韁繩,便不管不顧地往前跑出一段。
跑出一段距離后,陸晚便跳下馬車,從懷中掏出幾包姜木粉塞給年紀稍大的孩子,再次囑咐道:“這是姜木粉,用來驅長蟲的,不能吃知道嗎?”
見到他們點頭,陸晚又道:“你們乖乖的不要亂跑,我還得再去接個人,到時候我們一起離開,我會送你們回家的,知道嗎?”
孩子們齊刷刷地點頭表示會聽話。
他們表現得過分乖巧,陸晚松了一口氣,轉身又朝愿意跑去。
直到她跑遠了,馬車上的孩子才終于像是從渾渾噩噩中清醒了過來。
“她真的把我們放了!”有人低聲道。
另一人不解:“可為什么,他們不是一伙的嗎!”
“難道她真是好人?”
“好什么人,沒聽她上次說嗎,她就是壞人,還讓我們不要相信她呢!”
“那她現在……”
嘈雜的討論此起彼伏,直到被少年壓低的聲音打斷:“我們不能等她回來,她就是個女匪,弄不好就是在黑吃黑,我們得現在就離開,我認識路,也騎過馬。”
說話的是那武陵少年。
這群孩子里,他年紀最大,說出的話也更有份量些。
沒有孩子有異議,誰也不想為了一個女匪的約定冒風險,他們想活著,想回家。
陸晚跑回院落的時候,整座閣樓已經起了大火,火勢肆虐,吞噬著整片樓閣。
夜風挽著火星從眼前擦過,陸晚的耳朵“嗡”的一聲,驚起了冷汗。
這火是程厭非點的嗎?
那他人呢?
她盯著火海,挪不動腳步。
過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跳到院落的水缸里浸了一瞬,便艱難地爬出來往樓閣走去。
她不知道程厭非在哪,只能一間房一間房地找。
火勢越來越大,黑煙嗆喉,陸晚埋著身子一路向前,終于在她自己的那間雅房找到了程厭非。
推開門的瞬間,她看到了半伏在黑暗中的程厭非茫然地抬起腦袋,失焦的眼神落在她臉上,輕顫了一下。
找到了人,陸晚終于松了一口氣。
踩滅冒頭的火苗,穿過漆黑的窄道,她來到他面前,攢出一個笑容。
“找到你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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