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斜陽時分，在圖書館的角落里，她衣著單薄，縮著身子，把腦袋埋進手臂里，顫抖著身子，悉悉索索的哭著。

        她抬起頭來叫住他時，那雙哭腫的眼睛，真是惹人憐愛。

        她離去時，塞過來的那張紙條，上面的字寫得跟她一樣跳脫。

        在海邊，西斜的太陽，照射在兩人的臉上，她的側臉映照著落日的余輝，秀發隨著海風而飄揚，美麗而動人。兩人十指相扣，遙望著那漸漸西墜的落日。美好而幸福。

        眼前模糊著，不知是汗水多一點還是淚水多一點。記憶力好曾是他很驕傲的點，而現在他又萬分的厭惡。他又突然很羨慕金魚，只有七秒鐘的記憶，因為過往的種種在回憶里是如此的清晰，甚至于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以及每一個轉身。那些角角落落，那些日落日出，那些開過的玩笑，那些一起看過的書，那些共同討論過的話題，那些還沒講完的故事，還有那些……

        不，不，不能再想下去了，絕對不能！

        在黑夜的海上，高亮一手抓住游艇外的欄桿，勉強支撐著，不讓自己掉進海里，一柄短刀攪進了腹中，正在往外滾著血，隨著血的外流，身體逐漸虛弱。

        血流干了，就能死了吧。他嘴角抽動著，自我否定著：“不會的。不會的。”

        “你們為什么要殺我？”他虛弱地問，又好像完全不在意答案。

        林麗、林執、陳阿德笑著對望了一眼，林麗陰冷地說道：“既然你要死了，那我們就讓你做個明白鬼吧。”說完，臉色一變，換以一種十分虔誠的神色，抬頭看著朗朗的星空，似有冥想。就跟林妮看星空時一樣，在膜拜，在憧憬。林執也跟著抬頭，神色復雜地看著星空。

        “因為你的前世曾是我族的仇人，乃生死大仇。我們是絕對不會讓你成長起來的，否則將會給我族帶來滅頂之災。”林執惡狠狠地盯著他，眼珠子像要冒火。

        “扯吧！前世？你們當我三歲小孩啊！”在高亮的世界觀里從沒有什么前世今生之說，他認為，那些只是迷信，只是用來欺騙普羅大眾以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而已。他從來不相信輪回之說，不相信一個人會有前世今生。

        林執哈哈笑著，陰鷙著臉說道：“無論你信還是不信，今天的結果都已經注定了。”

        突然，一股烏云襲來，遮天蔽月，整個星空都顯得暗淡無光，伴著轟轟雷響，可是卻并未見閃電。天氣變得異常的詭異和妖邪。

        甲板上的三人，挺拔著身姿，一臉得意地笑著。林執也收起了手中的劍刃，嘴角上揚，往海中看去，朗聲說道：“你終于來了，葛老前輩。”

        高亮扭頭往身后一看，著實嚇了一跳，陰暗的海面上，不知什么時候挑起了兩盞泛著綠光的巨大燈籠，逐漸靠了過來，帶著海浪翻滾，向游艇猛烈撞擊，結果大部分都擊打在了他身上，游艇卻一點事也沒有。

        只聽咔嚓一聲，在這一股海浪撞擊之下，他的腰椎竟然剎那間便斷了。腰部以下都沒有了任何知覺。腦中是一陣昏沉，右手臂所承受的壓力也突然增大，劇烈地抖動起來，像是要被扯斷一樣。

        斷了就斷了吧。趕緊把血流干。他想。

        那兩個泛綠光的燈籠，冒著陰森的寒氣。這讓他想到了黑白無常。過來的是條船嗎？是來接他前往地獄的嗎？我可不迷信，從來就不相信地獄的存在。

        不過，黑暗當中，的確有東西正在靠近，生成一股巨大的壓力，碾壓著一切推過來，海水在劇烈的抖動和翻滾，像是要沸騰。在黑暗中，依稀可以見到一個巨大的輪廓，看上去就好像是一艘巨大無比的船。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并不是船。

        它逐漸靠近了，透過甲板上的余光，出現了令人驚悚的一幕。那兩個泛綠光的燈籠，竟是兩只巨大無比的眼睛，上面布滿了清晰可見的血絲，像是把人的眼睛放大了成百上千倍，正在狠狠地盯著他。再看它的身軀，實在是過于龐大，猶如一座白色大雪山般，卻不是人形的，倒像是一條巨大的魚狀生物！

        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條鯊魚！巨大無比的鯊魚，而露出水面的還只是一個頭部而已。僅僅頭部就已經跟座巨山一樣了，要是全身浮出水面，那得成什么樣。

        “我當然得來，這個人類，哼！”一聲蒼老而陰冷的聲音從巨鯊口中傳出，雖然顯得蒼老，卻伴著轟轟雷鳴，令人咋舌。泛著綠光的雙眼惡狠狠地盯著高亮，他覺得更加冷了。

        這條鯊魚會說人話！這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千百年來未有之怪事，但是想想這條大白鯊如此令人震驚的體型，那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想當初，此人作惡多端，肆意破壞各教規矩，到處殘害生靈，直接使得多位德高望重的道友和前輩，紛紛染血長空，夢斷修仙路，可恨的是最后竟然淪為凡人的口食。這實在是可恨啊。若非當年始祖已然登上了天路，回返我族故地，哪由得此等小人這般行兇。”林執挺直腰桿，高高在上，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劍指高亮的眉心。

        “賢侄說得對，這個人類，人人得而誅之，但是他現在還是個凡人，你們不方便動手，否則會引來反噬。還是應當由我來處理，老夫要為我兒報仇雪恨！在這片海里，要做到隱藏天機，老夫不在話下。老夫會把此人吞進腹中，慢慢煉化掉。”

        這個自稱老夫的大魚，一只大嘴一張一合，猶如一座巨大的山脈，裂開了又合上，跟人一般言語，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

        那雙燈籠大的眼睛，冒著精光，熾熱無比，仇恨的火焰幾乎噴發出來。

        這個前世還真是的，到處給我惹麻煩，所見的都是仇人。高亮自嘲道。至于前世什么的說法，雖然還是有些動搖，但是要徹底改變所有認知，就目前所見所聞，還達不到。

        “當然了前輩，這個小人還得前輩您親自動手，只有前輩才有手段輕松解決此人，又能躲過天罰。”林執作了個禮，十分恭敬和奉承。林麗和陳阿德此時也是這般模樣，紛紛請求這條大魚出手解決掉高亮。

        著實可笑。他想。

        “好，老夫定能把此人煉化掉，要是得到了他體內的造化，定當與賢侄你等共享。”此話一出，林執他們的臉上徹底樂開了花，雙眼冒光，拱手連連道謝。看上去就像是看到主人把一根骨頭拿在手中，并說會給它舔一舔的那個時候，狗所表現出來的表情。如果是狗，那是可愛，可要是人那就只剩下了惡心。

        高亮就被惡心到了。不過，他也了解到了，他們想要殺他，目的不簡單，是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重要的東西，至于什么家族仇恨之類的都是虛的。雖然他并不知道這個東西具體是什么，但是看到他們的那副嘴臉，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他努力地啐了一口。

        于是笑道：“呵呵，林執你原來不是人啊。”他故作感慨，但此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很艱難才吐出這么一句話來。

        林執一聽，果然惱怒，喝道：“你說什么？”

        高亮艱難地笑了笑，呵呵了幾聲，說道：“這條大魚，叫你做賢侄，那么你們就是親戚了，由此看來，你不過就是一條魚而已。我最討厭吃魚了，每次煎魚，我都會扔給我家的狗旺財去吃。”

        林執聽得此話，眼中都快要噴火了，他沒有想到，這個凡人都到了這個地步了，還要逞口舌之快。

        更加憤怒則是那條巨山般的大魚，對于“大魚”的稱呼似乎不是很滿意，怒吼一聲，海中頓時波濤洶涌，徹底沸騰了起來，一張血盤大口咬牙切齒，巨口一張海水如同激流的瀑布一樣沖進它的口中。

        海浪拍擊在高亮的身上，立時又斷了好幾根骨頭，只剩下一只手臂在勉強支撐著。噗地一聲，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海面。

        陳阿德則直接拔出了一把劍，陰鷙著臉，往高亮身上戳來。在這種情形之下，根本無法避開，這一劍從肩頭刺入，直接穿透了胸膛，陳阿德再往回一拔，帶出一股血泉，以及來自靈魂深處的劇痛感。

        “那一槍是我打的，準不準？嘿嘿。”陳阿德嘴角上揚，笑聲很是難聽。

        高亮忍著痛，嘴角顫抖著，努力去記住他的模樣。

        林執、林麗怒視著眼前奄奄一息的凡人，咬牙切齒，心中惡恨不已，當年，多少兄弟姐妹和親人死在此人手上，鮮血淋淋，是真正的劊子手，這個凡人的手上曾沾滿了鮮血，雖萬死也不能平復他們心中的仇恨。

        海中還有一張血盤大口，一雙幾要冒火的巨目，陰森而冰冷，正想一口把這個凡人吞掉。

        高亮想著，這次終于是要死了。從童年到現在，曾面臨過數次死亡，但是都跟死神擦肩而過了，這次恐怕過不了了，還是栽在了情字上。

        但是轉念一想，那一年，從樹上掉下來，摔破了后腦勺，他本該死掉的，卻硬生生地活到了現在。多活了這十幾年也值了。反正也是要死，硬撐著這點時間作甚？從他們如此的布局來看，無論這里發生多大動靜，恐怕也不會被人發現。

        想到這里，他一下子釋懷了。但同時，一股復雜的情緒卻涌上心頭。

        他努力睜開沉重的眼，再次看了一眼林妮，她也正往這邊看來，她背對著燈光，看不清神情。他笑了，把胸中的郁結一股腦灌注入哈哈大笑中。

        他轉而看著林執，繼續哈哈大笑著，“要是這次我不死——”

        他徹底放開了早已麻痹無力的手，任身體往下掉去，渾身一陣輕松，從來沒有過如此的放松。多年以來縈繞在心頭的郁結，今日便要解開了，多年來的陰霾也一掃而盡，整個人無比的歡樂。也許這就是極致的心傷，帶來全部的解脫吧。或者是全部吧。

        “要是我不死，將來會屠盡你整個家族！”

        身后海中翻動，一道巨大的陰影從空中壓了下來，帶著飛濺的浪花，在昏暗的燈光之下，只見無數把鋒銳的劍刃，閃著寒光，往他身上刺來。那是大白鯊的利齒，每一顆利齒都如同一把劍刃，鋒利而寒光爍爍。

        利刃刺下來的剎那，高亮竭盡全力喊道：“大魚，你最好能消化掉我，否則終有一日，我會把你煎來喂狗！”

        緊接著，無數的利刃刺下，把高亮自腰部切成了兩段，一半掉進了海里，一半落入了鯊魚口腹之中。鯊魚再張開大嘴，只吸了一口，落入海中的那半截身體倒轉回來，也被一口吞掉。

        什么是痛，什么是傷，高亮不知道，所有感覺都在那一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游艇上，林妮靠在圍欄上，看著眼前的一切，在高亮被切成兩段的一瞬，手中的酒杯還是不禁一抖，杯中的紅酒濺落出來，鮮紅如血，一滴晶瑩的液體從她的臉頰滑落，隨著清脆的一聲響，落在杯中，整個世界都寂靜了下來。

        一扇巨大的地獄之門關上了，周圍是無盡的黑暗和陰冷。

        他飄蕩在一片虛空當中，猶如一扁輕舟，隨著水流而飄蕩，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

        時間在流逝，轉眼之間，似乎已經過了成百上千萬年，他一直都在飄蕩，毫無目標地飄蕩著。

        突然一道詭異的亮光出現在他的身側，泛著陰森的綠光。看著它令人渾身都在發毛，它猶如一條綠色的會飛的長蛇圍繞著，顯得那么的可怖。

        他想著避開它，可是卻發現，根本無法動彈。低頭查看了一番，可并沒有發現什么東西在束縛著自己，那是無形的。

        借著這道光亮，可以發現，他的身體已經復原，被切斷了的下半身也重新“長”了出來，腹部的刀傷也已經蕩然無存。懷中一把泛著寒光的刀刃橫在那里，依然滴著殘血。看上去是那么的詭異。

        在他的周圍一片虛無，黑暗無邊，沒有任何物事，像是躺在半空中。但是在這里，他沒有了任何的方向感，連上下左右也無法分得清楚。這很詭異，他想知道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哈哈，想不到你這個人類還真是一個魁寶啊！不死體，果然是莫大的造化啊。就算是林家那個老不死的始祖回來恐怕也會為不死體而瘋狂。哈哈，居然被老夫得到了。哼，林家的人，想跟我搶造化？呵呵，等我完全煉化并融合到身上，老夫還怕你林家？就算那個老不死回來，老夫也可以與他斗上一斗。要是能再把這人類前世的修為也煉化出來，那老夫就無懼任何人了。”一個蒼老而難掩激動的聲音突兀地出現，似乎是從地底鉆出來的一樣，很是陰森可怖，令人頭皮發麻。

        “大魚，你干嘛不吃我了？”高亮聽出了這個聲音，正是那條巨大的白鯊，便笑著喊道。

        但是高亮臉上的笑意隨之便滯住了，只聽得大魚說道：“哈哈，你這個小人，你當初烹殺我兒時，是否有想過你也會有今日？想你當日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樣子，再想想你現在落入我的腹中，成為了我的食物，連反抗也做不到。山水有相逢，這就是因果啊。”大魚的笑聲響徹著整片虛空，異常地陰鷙和寒冷。

        他仔細地觀察周圍，心想，這就是鯊魚的肚子？怎么全是黑的，什么都沒有，最起碼也要有胃酸用來消化食物吧，而且看這肚子空空如也，居然一點食物的痕跡都沒有。可當他突然想到他自己就是那食物的時候，還是不禁全身一陣冷汗。

        “老夫要把你慢慢地煉化掉，為我兒報仇。”大魚的聲音轟轟而響，非常刺耳。

        “為你兒報仇？口口聲聲說為了兒子，其實卻只是為了自己而已。你兒子要是還在生，見到你這樣的父親，肯定會潛入深海去淹死自己。”高亮大聲喊著，取笑道，對于這種口上說一套、心里又是一套的魚，他實在是看不下去。

        “你住嘴！”大魚怒吼，一陣陣能量波動席卷而來，猶如一條條燒得滾燙的鐵鏈抽打在他的身上，那種鉆心的痛楚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的身上一下子又出現了很多觸目驚心的傷痕，皮開肉綻的，一股燒焦的氣味傳來，那是皮膚已經嚴重灼傷了，上身僅存的破爛衣衫也開始冒出了點點火星，像是隨時會燃燒起來。

        接下來，大魚沒有再開口，但是那條綠色的長蛇狀物體卻在他身上爬行起來，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而且，他吃驚地感覺靈魂都將不穩了（如果真有的話），如同一把利刀不斷地刮拭著，又如同一個初實習的護士小姐拿著針筒在身上扎來扎去，這扎一下，發現抽不出血來，換個地方再扎一下，又如同一只巨大的鐵錘不斷地敲打著，把靈魂敲打成了各種不同的形狀。

        一把烈火，鉆了出來，撲到身上，燒穿了軀體，一下子五腑六臟就被融化，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他忍不住開始罵娘，單是這種痛楚，就已經昏昏沉沉了，意識不清。一切開始變得朦朦朧朧。這種折磨是真的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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