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調查
于婆婆一邊撫著黑狗的背,一邊講著后來的事。
押魂井邊的怪事一經傳開,整個通達縣都陷入恐慌。
但總歸是死者為大,鄉親們雖然害怕,也不忍王家四口人曝尸在外。
于是有幾戶人家,湊了些銀錢,弄來了壽衣和棺木,想將幾人一并下葬。
熟料又發現怪事。
王家一家四口人的尸身上,都像涂了層漿糊般黏膩,無論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鄉親們本來不想給他們更衣,將人直接裝進棺木,但尸身卻一直滴水。”于婆婆表情變得越發嚴肅,“流著流著,就成了四個大字。”
“勿近井邊。”
眾人瞠目而視,紛紛覺得此事非同小可。
喪葬的事暫時擱淺,他們自發去外面請了個姓陳的仙師回來。
這位陳仙師,據說是文曲星下凡,樣樣精通。
因為醉心山水間的無限風光,才滯留人界,遲遲沒有飛升,如今雖是上百歲高齡,卻駐顏有方,看著不過剛逾花甲。
陳仙師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買,斷言是這井里殘存的亡魂凝結,變成了強大的魔靈,企圖利用井水為禍。
如果不設法解決,整個縣都要遭殃。
此言一出,弄得縣上人心惶惶。
陳仙師趁勢說出解決之道。
第一,這一家四口必須下葬,以免他們魂魄在外游離,成了怨魂,反被魔靈掌控。
他還說,根據五行土克水,木克土的制衡,這次下葬不能依尋常之法,將尸首置于棺木,埋入土中,而是要采用“四七大法”。
所謂的“四七大法”,就是由七個人,將尸體運到縣外墳地正北角七里遠處,掘地七尺深后,埋入尸首,最后將土坡堆到也堆到七尺高。
如此一來,就能將死氣牢牢壓入地下。
但是被選中的七個人,嚴格依照囑托行事。
最初埋尸時,尸身上還汩汩冒水,但土坡越堆越高后,就不再見水。
鎮上的人歡欣雀躍,以為是了卻一樁心事,但陳仙人仍是沒有松懈。
據他說,“四七大法”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抵抗魔靈出世,所以必須在鎮中擺祭壇,請來上仙施法,將押魂井徹底封死。
“所以,這些天鄉親們一邊籌款,一邊去官府請愿,希望早日將展鵬飛處以極刑,免除后患。”于婆婆終于講完前因后果。
她說了那么多話,不免有些口干,飲了口茶后,將茶水倒至掌心,湊到那條黑狗跟前。
黑狗吃力地扭著脖子,伸著舌頭喝水。
“難怪剛才過來,路邊有磚石和泥沙。”簡恒心中暗想。
陸笙還有疑問:“那您可知這祭祀儀式,何時開始,請的又是哪路上仙?”
于婆婆拄著拐杖起身:“詳細的我不清楚,方才講得那些,也是去市集采買時,陸陸續續聽來的。”
她撫上相公牌位,指腹在“劉公”二字不住摩挲:“這幾天鬧得雞飛狗跳的,有條件的,早都搬遠了,但我始終舍不得先夫的舊宅。”
她思念之情滿溢:“這輩子他在的時候,沒讓他享享子孫福,是我最大的遺憾,如果連我都離開這里,以后死了,可沒臉去見他咯。”
獨居多時,難得有人解悶,她便多說了幾句。
放下牌位后,就抱著黑狗往臥房走,背影看來越發瘦小:“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屋了,你們自便吧。”
“我扶您進去。”陸笙趕緊上前,扶著老人家回房。
他從屋里出來時,就見簡恒倚著門檻。
她手里揣著塊方巾,顯然裝了東西,遞給他后,說道:“你去打點水,把這個洗了。”
她拿著的,正是那黑狗掉落在地,還沾著血跡的牙齒。
“撿這個做什么?”陸笙有些不解,“難道掉了的牙,你還能給它鑲回去?”
“是要串成鏈子。”簡恒解釋道,“黑狗牙鏈戴在身上,雖然比不上你的鐲子和玉,但也能辟邪。”
既然有現成的,不用白不用,多一分保障都好。
陸笙走到水缸邊,舀了瓢水,細細搓掉狗牙上的血漬。
清水混雜著血跡,透過他指間的縫隙滴落。
不過片刻,就流淌出一條渾濁的水痕。
他想到那黑狗沒剩幾天好活,剎那間百感交集,正想開口問她有沒有辦法,但簡恒卻先開了口。
“治那條狗等于浪費時間,但我會想辦法,畢竟它和這事脫不開干系。”
簡恒的視線恰好落在他身上:“你想查清楚,對嗎?不然不會問的那么詳細。”
“是。”陸笙被道破心思,坦率承認,“聽了于婆婆的話,我覺得其中另有隱情,也不希望再發生這種慘劇。”
同樣的滅門遭遇,讓他想到自己的處境。
怎么可能沒有共情心?
近半個月來,他一改往日的跳脫,但骨子里的善意從未變過:“反正去敲緣閣,最快也是五月中的事,我們還有時間。”
還在時限的可控范圍內,簡恒并不在意多一件事,反倒更關心別的:“可惜我還不能自如掌控殈眼。”
她抬手摸了摸額頭上平整的肌膚,仿佛挖肉灌淚時的痛苦,第一次通靈時的狼狽,已是一段渺遠的過去。
再開殈眼,本該是最便捷的途徑。
可惜這眼睛充滿疑團。
這些天她擠出機試著催動,都沒有反應,也就不敢隨意亂來,生怕弄巧成拙。
“那就根據線索查。”陸笙有了初步的設想,“明天一早,我們先去市集上轉轉,打聽打聽情況,再做定奪。”
“也好。”簡恒一口應下,“總得先給咱們的馬解毒,不然好像我才是喪盡天良的惡人。”
她平靜無波的語調里,暗藏著幾分自嘲。
話音一落,自己都免不了怔愣一瞬。
她以前遇事,從來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近來卻總是有些投入其中。
她甚至不知道,這細微的改變是好是壞,甚至下意識不想深究。
她輕咳一聲,轉了話題:“我也想會會這位陳仙師。”
定下安排后,她睡意上涌,抬手打了個哈欠。
“你先休息,我來串鏈子。”陸笙讓她早點歇下,自己從包裹中拿了兩段絲線。
他自始至終沒有多言,但心里總想著她那些自貶的話。
手上的動作格外木訥,幾顆牙齒綁得松松垮垮,繩結拆了又系,系了又拆。
明明已經極力避免發出聲響,但是他的煩躁難安,還是在無形中影響到簡恒。
即使背對著他,簡恒依然感受到,他時不時看過來的視線。
她輕嘆口氣:“你要弄到什么時候?”
“我以為……你睡著了。”陸笙倉促地作答,“就快好了。”
他手頭的狗牙卻不聽話,散落一地。
他一邊低頭撿,一邊好脾氣地跟她道歉:“對不起,是我太慢了。”
簡恒索性坐起來:“我說過的,有話,千萬別藏著掖著。”
她回看他,等著他的后文。
“其實也沒什么。”陸笙尷尬地撓著后頸。
過了片刻,才用不像他的口吻開口:“我不通藥理,也不會講大道理,但我聽過一種叫罌粟的藥材。”
“之前學堂里有人傷了胳膊,大夫就用這藥給他止痛,結果那人用上了癮,最后整條胳膊廢了,連弓都舉不起來。”
他始終覺得,催動殈眼,要以人的血氣作為代價,本質和邪門歪道沒什么兩樣:“那眼睛很邪門,雖然現在還能控制,但我總覺得不好。”
“你真的不會類比。”簡恒全不贊同。
用藥的事,僅僅局限于生死之間,而他們正在經歷的事,早就跨越了這個邊界。
她很想反駁。
但對上他寫滿真誠的雙眸時,卻像在馬車上那般,忽然失聲。
頓了好一會兒后,才開口道:“我答應你,不到緊要關頭不用。”
話雖如此,但心里到底有了點疙瘩。
她壓低聲音,有些冷淡:“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沒有了。”陸笙連連搖頭。
他本就希望,她不要過度執著殈眼,得到她一句準話,已是心滿意足。
簡恒再次躺下。
臨睡前,她叮囑道:“串子的事,不急在一時半刻,如果你還靜不下心,就早點歇下吧。”
“好。”陸笙見好就收,這次應得爽利。
他三兩下就串好兩條黑狗牙鏈,一條揣在懷中,一條擱在桌上。
第二日一早,兩人在和于婆婆打過招呼后,一同去了市鎮。
白日的通達縣,終于有了和名字相呼應的熱鬧勁。
那些昨晚閉門不出的人,紛紛出現街道兩側。
市集開得紅紅火火,人聲鼎沸,半點不見面對異變時的恐慌。
他們直奔縣中的祭壇,一探究竟。
走過去時,沒有見到什么恢弘的擺設,只看到一小塊被柵欄圈起來的平地。
周圍架著幾根竹竿,鋪著幾塊黑布,黑布垂地,蓋得嚴嚴實實。
黑布邊沿,壓了幾塊上好的玉石,以免布料被風吹起。
除此之外,最顯眼的,莫過于四塊黑布上的紅紙。
每張紙上都寫下七個大字,幾句話串在一起,就連成朗朗上口的打油詩。
“苦井沖了太歲星,魔靈出世惹騷動,但望上仙消禍事,如若不然愁難解。”
這小家子氣的做派,根本不似要敬神請仙,更像江湖跑雜耍的臨開場前,隨便搭了個臺。
陸笙嗤笑道:“猜到這仙人不可信,沒想到這么不著調。”
但過路的人,和他態度截然相反。
大多在祭壇前稍作停留,閉上眼睛,雙手并攏,嘴里默默祈禱幾句,比燒香拜佛時還要虔誠。
“我大概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了。”簡恒心中已明白七八成,“地方越小,越方便做手腳。”
看過所謂的祭壇后,兩人隨后去了縣內的官府。
情況也有些怪異。
這個本應主持正義公理的地方,完全沒有氣派。
屋頂、門板和橫梁上,密密麻麻掛著好幾排風鈴。
“這官府弄出來的陣仗,可真是厲害。”簡恒不由想到“財大氣粗”這個詞,“可惜掛一串是‘好韻’,招好運,掛這么多就是蠢。”
她一句嘲諷后,迎面正好吹來一陣微風。
鈴鐺卷在一起,發出此起彼伏的聲響,吵得人頭疼不已。
仿佛在無形中,印證了她的說法。
就在此時,有人打開了官府的大門。
里面走出來一胖一瘦兩個官差,一邊動手解風鈴,一邊怨聲載道。
“煩死老子了,每次打結都得我們出來解。”
“你小聲點,別被張大人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我就說買塊板子遮風,大人不聽,這下好了,苦的是我們。”
說歸說,他們手法嫻熟,很快解開纏亂的繩結,比起除暴安良,更擅長這些瑣事。
兩人完成任務,就要回去繼續打盹,不遠處就傳來馬蹄聲。
一架精致的馬車正緩緩駛來。
馬車跑得很慢,像是怕沖撞了官府。
但最終車輪停下時,還是不可避免地揚起了塵土。
兩個官差瞬間變了臉:“又是那章小姐。”
“我看她不如改性蟑螂的‘蟑’,非要在個囚犯身上耗著,不知道圖什么。”
“倒貼貨連她爹都管不住,胳膊肘往外拐,不讓她出門,她就鬧絕食。”
“反正也沒幾天了,忍忍就是了。”
在他們不懷好意地議論過后,車上走下一個身著青衫的女子。
那女子身形單薄,手上拎著個又重又大的食盒。
明明滿臉悲切,見到兩個官差時,還要強顏歡笑:“兩位執勤辛苦了,這是千味齋剛出爐的綠豆糕,還請笑納。”
那兩個官差不客氣地接過點心,吃得津津有味。
待兩人吃完喝完后,她開口懇求:“官差大哥,還請行行好,幫民女通傳一聲。”
兩個官差不耐煩地道:“在這等著,我們去稟告,最終由大人定奪。”
那女子在門外焦急地踱步,背影十分落寞。
過了些時候,兩個官差帶來了消息:“大人說了,不能見,章小姐請回吧。”
章小姐一聽便慌了神。
眨眼間,她已是淚流滿面:“官差大哥,求求你們,就讓我見他一面吧。”
“不行就是不行。”兩個官差毫無通融之意,未免她再做糾纏,冷聲道,“你要還賴著不走,就是妨礙公務,別怪我們讓你也嘗嘗牢飯。”
章小姐被拒絕后,更加悲痛,哭得抽抽搭搭,險些昏厥,最后還是丫鬟過來哄著勸著。
這女子,想必就是展鵬飛未過門的妻子。
雖然好話說盡,傾盡家財,卻還是吃了個閉門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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