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了。”簡恒從未想到，有一天她會和別人說這么多話，會和別人分享自己的過去，以至于說到后來，她自覺像醉了酒一般，沉浸在過去的細枝末節中。

        但對在一旁聽著的旭央，想來平淡如水，她淡笑道：“怎么樣，我就說很無趣吧？”

        “不會。”旭央滿是艷羨，“我也想生在普通人家，做個普通女子，結一門普通的親事，所以我得更努力才行。”

        不管撞了多少次南墻，她從來都不后悔。

        這一番交談下來，兩人打開了心結。

        日子一天天向前，很快就到了六月中——佟紹寧的大喜之日。

        本就是男方入贅的婚宴，自是沒有過度聲張，還省去了迎親環節。

        佟府內只宴請了相熟的賓客，但府中還是熱鬧起來。

        陸笙特地換上新衣裳，還對著鏡子轉了幾圈，仿佛他才是今天的主人翁。

        他穿得正是簡恒當時做了兒衣符后，給他做的衣裳。

        那時只是想著，做戲做全套，不如把衣服做了，結果陸笙竟然將這衣服當成了寶。

        “你確定要穿這身？”簡恒繡工平平，這一次看，就發現三四個不平整的地方，

        “那是自然。”陸笙得意地點頭，“不換身好的，真像是砸場子去的。”

        “似乎太張揚了些？”簡恒替他撫平衣服上三四個褶皺，問道，“會不會不舒服？你早說要穿這個，我還有時間改。”

        她的話雖然圍繞著衣服，其實還是對未知的事，帶有些隱憂。

        “有什么好改的？”陸笙盡力安慰她，“好歹是大喜的日子，沒出事前，我們沒必要硬給自己觸霉頭。”

        事到如今，他們只能自我開解。

        偏偏今天不是低落的時候。

        簡恒打起精神，正想和他一起出門。

        外面已過來兩個人影，一看就是旭央他們。

        “還是這么風風火火。”簡恒笑著調侃了句，“還沒到時候呢，來這么早干什么？”

        “當然是找你啊。”旭央主動站到她旁邊。

        她今天換了套淺粉色的衣服，整個人似是只翩躚的蝴蝶，十分靈動。

        但俏皮話說完后，她有些心虛：“姐姐，紹寧的丫頭剛才來通傳，說她正在梳妝，我們要不去看看？”

        簡恒愣了一瞬，但隨即明白她的用意，就也樂得送個人情：“走吧。”

        旭央一把挽住她，沖另外兩位揮了揮胳膊：“你們就先去大廳候著吧。”

        為了避嫌，身為新郎的張霄云和他的書童魏書賢，天蒙蒙亮時才抵達佟府，換裝打扮。

        而另一頭的佟紹寧正在閨房內梳妝打扮。

        房間里除了她以外，還有她的娘親金如蘭和兩位喜娘。

        總算苦盡甘來，佟紹寧臉上滿是待嫁女子的喜色。

        她額上戴著貴氣的花鈿，眼角微微上挑，有著幾分媚態。

        頰邊的兩抹桃紅和唇上的一點絳紅，稱得她肌膚越發白皙時，多了幾分嬌。

        見到旭央來了，她眸光一亮，甚是高興，但看到一并前來的簡恒，她有些不知所措。

        “見過兩位小姐。”金如蘭施施然行了一禮，“兩位撥冗前來，實在是有心了。”

        這位金夫人雖然已為人母，但也才三十出頭，再加上保養得當，說話間吹氣如蘭，可謂是人如其名。

        佟紹寧試圖屏退旁人：“娘，女兒有些私房話，想和兩位姐妹單獨說。”

        “好。”金如蘭應了一聲，隨即就帶著喜娘離開，讓她們幾個小輩獨處。

        佟紹寧握緊雙手。

        忐忑難安間，她下意識咬了咬唇，險些弄花唇妝。

        簡恒見她心事重重，主動開口道：“今天是郡主大喜之日，理應高興才是。”

        她本就不擅長說祝語，加上心里還藏著事，一句話干巴巴的。

        但佟紹寧卻如釋重負般，長舒了口氣：“本來我不想在今天說些掃興的話，但我始終欠你一個道歉，還有丫鬟們的事，我也處理的一團糟……”

        她深深鞠了一躬，算作道歉。

        再抬頭時，她笑容苦澀：“我本想告訴她們，這是一個騙局，但她們跟約定好了一般，裝作不知，大概是覺得既然出賣了良心，如果沒有半分回報，會撐不下去吧。”

        她停頓片刻后，才繼續說道：“我腦子不聰明，昨天晚上折騰了好久，才把漿糊塊和蟬翼搗鼓著放放進去，就當是補好了吧。”

        “你這樣可能會得炎癥。”簡恒覺得不妙，“而且這一天你都不打算解手嗎？”

        “忍一忍就好了。”佟紹寧說得信誓旦旦，“反正就這么一日，而且我也查了該怎么調理。”

        這是她所有的寄托。

        她看向旭央：“你呢，不來祝福我嗎？”

        旭央念著曾經的情誼，想為她高興，但又覺得她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卑微。

        心情復雜間，還是不想佟紹寧難過，就扶著她坐到鏡子：“你看你一臉委屈，像什么樣子，浪費了這么好看的妝。”

        她輕拍佟紹寧的背脊，鼓勁道：“你覺得幸福就好，其它的都別亂想。”

        話說到這個份上，幾個人算是徹底說開心結。

        簡恒和旭央離開房間，往熱鬧的正廳走去。

        不知怎的，一路上看著喜慶的布置，聽著歡快的奏樂，聞著美酒佳肴的香氣，簡恒心中徒然冒出些愁緒來。

        正廳此時滿當當的，除了最前面的主位外，左右兩側以一道紅地毯劃開，擺了許多精致的小桌，恰好適合兩人就坐。

        托旭央的福，他們四人的位置相互挨著，就在左側中間，不會惹人注目，而且視角很好。

        桌上已經放了一盞酒壺，還有幾道小菜。

        簡恒才一落座，陸笙就把其中幾道菜往她這邊擺：“佟老爺方才說了，賓客隨意些就好，你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倒都是適合她體質的菜。

        眼看著周圍的賓客都動了筷，簡恒也不拘束，笑著稱贊了句：“看來這些天，你的醫書沒有白看。”

        “那是自然。”陸笙得意地揚起下巴。

        又過了些時候，其它賓客也依次入場就坐。

        比起旁人得體的裝扮，有一人卻顯得格格不入。

        那人體格高大，魁梧壯碩，就連身上和臉上的毛發都分外濃密。

        他的兩條眉毛像是初提筆寫字的人，胡亂寫的“一”字，緊緊相連，圓圓的鼻孔下能看到粗黑的鼻毛，下巴上一圈胡茬跟雜草般，沒經過任何修整。

        他走路帶風，徑直走到后排最角落的一張桌椅邊，一屁股下去，似是往上好的水曲木椅座上，丟了塊巨石，糟蹋東西不說，惹出的動靜也讓隔壁桌的人側目。

        那人睜大眼睛瞪了回去，當場就讓隔壁桌的人，嚇得一個激靈。

        旭央當然注意到他，這時湊到簡恒旁邊低語道：“那個啊，就是咱們新郎官的書童，魏書賢，名字文文雅雅的，人卻是個糙漢子，我都懷疑他可能不洗澡。”

        她嫌棄地搖了搖頭：“連點基本的禮數都不懂，也不怕給新姑爺丟份。”

        簡恒淡淡一笑，不予置評。

        吉時將近，賓客們按照事先排好的座次，全都坐好，佟家的主心骨佟志遠也金如蘭一同過來。

        佟志遠身形頎長，身姿挺拔，頭戴一頂束發金冠。

        雖然是濃眉秀眼，但他面部的棱角卻像山巒起伏般，每一分都恰到好處。

        他一襲深色長跑，腰間配一條明黃的束帶，整個人看來威嚴又莊重。

        他緊握著金如蘭搭在臂彎上的手，走到門檻前時，還溫言提醒道：“夫人小心。”

        “好。”金如蘭淺淺一笑，柔聲應著。

        在夫君身邊，她被襯得格外嬌小，提起裙擺跨過門檻后，她身子又向他靠近幾分，很有幾分端莊典雅的美感。

        夫婦兩面上滿是喜色，先是對著一屋子賓客行禮，所以在場的賓客們，也都齊刷刷站起來回禮。

        佟志遠到底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過的人，一開口就帶著很重的官腔：“大喜的日子，多謝各位遠道而來，肯給我佟某人幾分薄面。”

        活絡點的客人很是捧場：“佟老爺這是哪里話，是我們蹭了喜氣才是。”

        佟志遠夫婦二人一邊笑呵呵地寒暄，一邊走向正位坐下。

        外頭天色漸暗，抹去了天邊夕陽最后的一抹紅，總算是離吉時越發近了。

        儐相站在門邊，手頭拿著一個碩大的銅鑼。

        看準時機后，他用鼓槌一撞，砸出“咣”的一聲響，再扯著嗓子喊著：“吉時到。”

        新郎新娘在一陣歡呼聲中，緩緩走向正廳。

        佟紹寧頭頂紅蓋，只能緊握著手中的紅綢，維持平衡，所以步子邁得格外細碎。

        和她同牽著紅綢的，正是即將成為她夫婿的張霄云。

        百聞終于一見，才發現那人的確如描述般，容貌姣好。

        他一雙略微上挑的吊銷眼，看著格外魅惑。

        為了配合佟紹寧的步速，那雙眼睛時不時向身側張望，眼角一抬，就像撒了個鉤子似的，撩人心弦。

        他身著大紅色的喜袍，領口和袖口處，點綴了圈深色圓邊，更是為他增色不少。

        “也難怪郡主對她情有獨鐘。”簡恒小聲感慨了句，“他生了恰到好處的桃花相，多一分顯女氣，少一分則顯得粗糙。”

        “是嗎？”陸笙語調上揚，話中泛酸，“還沒聽過你這么夸過男子長相。”

        簡恒察覺到他奇怪的火藥味，只覺得莫名：“你干嘛拿腔拿調的，聽著奇怪。”

        “沒什么。”陸笙無奈地扶著額，暗怪自己幼稚，竟然無端端吃起飛醋。

        心慌意亂中，他找了個很蹩腳的理由：“我就是咬到舌頭了……”

        “那還不張嘴讓我看看？”簡恒離他更近了些。

        要不是現在人多，她本想直接伸手，捏住他的兩頰，查看傷情

        “不礙事的。”陸笙趕緊擱下筷子，“喝點湯就好了。”

        他生怕謊言被戳穿，給自己灌了一大碗湯。

        本來想順勢轉移話題，但心里還是冒著酸氣，就又瞥了張霄云一眼，低聲道：“你之前還說，不在意皮相美丑，原來也有偏好。”

        “這倒不是。”簡恒聽他聲音恢復正常，放下心來，“只是有些書會把三庭五眼，分成幾個檔次，他的五官分布剛好是最完美的那一檔。”

        她覺得很是神奇。

        大千世界，人人都有張不一樣臉孔，很少有人能和文字刻板的描寫如此相似。

        陸笙忙不迭追問著：“那我呢？我是哪一檔？”

        “你的話……”簡恒側過頭來，打量著他。

        映入眼簾的，是他最熟悉的眉眼。

        不知怎的，明明對著這張臉很久很久，她一顆心卻還是怦怦直跳，就像快蹦出來似的。

        她倉促地別開視線，回道：“中等偏上，是越看越順眼的類型。”

        “好吧。”陸笙攤了攤手，接受了這個答案，短短兩個字背后，他心緒變了幾變。

        最初因為被人比下去，而有些泄氣，但想到自己的優勢，在于和她日夜相對，總能看的順眼，又不禁竊喜起來。

        身后仿佛多了條尾巴，一甩就能竄到天上去。

        張霄云和佟紹寧這一對新人并行許久，終于緩步走到正廳中央。

        這時儐相走到中間，又敲了聲銅鑼，將賓客們的目光，全都聚焦到他們身上。

        “請新郎新娘行三叩之禮。”儐相有條不紊地控制著場面，“一叩首，謝天賜良緣。”

        兩位新人緩緩下跪，恭敬地拜過一望無垠的天際。

        儐相見禮成后，再喊道：“二叩首，拜高堂重恩。”

        新人手上拿著紅綢，轉身有些費力。

        張霄云抬手間，寬大的袖子往下掉了截，露出手腕上一小塊紅斑。

        “這該不會是……”簡恒看到那個斑點，有了不詳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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