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直往下，簡恒和陸笙跌到一個圓臺上，竟是穩穩的落地。

        眼前的一切變得熟悉起來——他們回到了敲緣閣里。

        彼此都很擔心旭央那頭的情況，兩人臉色鐵青急于離開，但腳上卻像沾了磁石一般，牢牢定在圓臺上。

        陸笙大喊道：“都到這時候了，還躲躲閃閃的，算什么東西？”

        起初沒有任何回應，但不過一會兒，前方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噠噠噠噠”的聲音，不快不慢的，卻好像每一下都踩在他們的心坎上。

        “我可沒有躲躲閃閃。”來的是那引緣人。

        他逆著光影而站，出現在他們身前：“我只是恢復了原貌，總得把自己打點好了再露面。”

        他身形變得比先前高大修長許多，和正常人體格無異，甚至看著有幾分眼熟。

        “兩位，可真是好久不見了。”在如此危急的情況下，他還要慢悠悠地行禮，實在是消磨人的耐性。

        “敘舊大可不必。”簡恒看不慣他這幅悠哉的樣子，一句話打斷了他。

        她心系旭央那頭，急得額頭都冒了汗，但一眨眼間，思緒就繞了好幾個彎。

        既然這么大費周章，把他們弄到這里，起碼說明他們價值匪淺，此時性命無虞。

        她試著談談條件：“閣下找我們過來，想必有要事辦，不如這樣，你在我們身上安置棲引釘，隨時觀察我們的動向，等我們解決了外面的事立刻回來，你看如何？”

        “外面的事，與你們無關。”引緣人一口否決，“更何況，我指點過他們了，就像當初你們剛進來時，我也時時告誡你們，很多事不能越界。”

        “倒是接下來，你們要是把我交代的事搞砸了，整個人界都有可能覆滅。”他拖長音調，把后果說得越發嚴重。

        “少在這危言聳聽。”陸笙強忍著怒氣，他雖然對引緣人頗有敵意，卻隱隱被他說服，“你憑什么斷定，我們會配合？”

        引緣人見他如此生氣，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啊，還是這么倔。”

        即使隔著面具，都能聽出他的愉悅。

        “有什么好笑的。”陸笙看他越發礙眼，干脆別開了頭，但那引緣人卻像他的影子那般，非要跟過來。

        他一雙手在面具上摩挲幾下，隨后摘下面具，露出真容：“好久不見了，我的兒子。”

        出現在陸笙眼前的，赫然就是陸佑裔的臉。

        “爹？”陸笙險些驚掉下巴，連句整話都說不上來，“你不是已經……”

        他以為四月中的那一夜，就是永別，沒想到還會有重逢的一日。

        曾經他希望陸家滅門只是他的噩夢，但真的看到陸佑裔時，一切比噩夢還要可怕。

        就連簡恒都吃了一驚。但不知怎的，她下意識覺得，陸佑裔不是那個神秘人。

        陸笙渾身都在冒著冷汗。

        他起初以為是引緣人設下圈套，故意誆騙，高喊道：“我不相信，一定是你的陰謀！”

        他暴躁地伸著手，在陸佑裔臉上胡亂撕扯，卻沒有發現任何易容的痕跡。

        “真的是你。”他無力地垂下臂膀，心亂如麻之際，不知該如何面對，只好追問道，“那其他人呢，他們還活著嗎？”

        陸佑裔嘆了口氣：“你這么心慈手軟，可做不成大事。”

        言下之意，已經顯而易見，而且聽他的語氣，完全沒把府里那些人放在心上。

        陸笙好像從未認識過他：“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邊走邊說吧。”陸佑裔輕捻了兩下胡須，手一揮，就變出兩條長長的鎖鏈來，拴在他們身上，“畢竟，時間可不等人。”

        這鎖鏈由雕刻精致的石塊組成，最大的有人頭那么大。

        拴在人的身上倒沒什么重量，只是帶著些微的寒意。每顆石頭上都刻著一種動物，石頭的大小和這些動物現實中的大小，恰恰是反著的。

        平時一只腳就能踩死的螞蟻，在這時變得碩大無比，而平時雄壯威武的獅子、老虎、獵豹，反而只有指甲蓋那么大。

        簡恒一眼認出這玩意，感到荒謬至極：“陸老爺，你用捆牲鎖來牽著我們，是真的把我們當成牲口了？”

        “有什么問題？”陸佑裔收攏鎖鏈，撇了撇嘴角，“人不就是六界里，最低等的牲口嗎？”

        他話音一落，真的像牽著牲口一般，拉著簡恒和陸笙二人，一步步往前走。

        捆牲鎖是冥界的寶物，用天地間動物的靈氣制成，能鎖住企圖攪亂冥界的惡鬼。

        一旦惡鬼作亂，高階的鬼差就會用這種鏈子鎖人，任那些人化作牲口的模樣，然后隨意屠殺，還不用背負刑責。

        簡恒更加疑惑：“他怎么會和冥界扯上關系？”

        正自思考著，陸佑裔就主動提起陸府那些人的下落：“府上那些人，都和想出翻漩陣和榮噬蟲的人，有著血緣關系。”

        此話一出，在他身后的簡恒和陸笙，都是一顫。

        沒想到背后的伏線，埋了這么深。

        這其中內情復雜，陸佑裔花了些時候，才解釋清楚。

        原來簡恒先前提到過的那些術士，自知造出的陣法太過邪門，害人不淺，罪孽深重，唯恐引來六界動蕩。

        為了贖罪，也為了給子孫后代一個避災之處，他們主動剝離生魂，結成這間魂舍。

        人的身上，除了最常聽聞的三魂七魄，以及死后變故結成的死魂外，還有一抹生魂。

        這一抹生魂潛藏在三魂七魄間，如果硬要剝除，所需承受的痛苦，更勝過仙人渡劫時挨過的天雷。

        他們心甘情愿承受這種痛苦，后代的親緣也跟著沾光，死后魂魄會自動納入其中，不僅避開生死簿的記載，不用再受輪回之苦，還能在多年以后，借用這股力量飛升成神，從此擺脫生老病死，成為六界至尊。

        但魂舍再強，最多也只能庇佑十代后輩，中間的跨度實在太長。

        那群術士們，生怕自己的子子孫孫們眼界狹窄，耐不住幾百年的等待，只想著早日投胎，所以生前就知曉此事的人，只有一個——正是到第十代時，主持飛升儀式的陰時之女。

        這陰時之女體內藏有兩塊晶石，一塊在腦內，一塊在身子里。

        等到時機成熟時，她須得主動獻祭，將其中一部分化為神島，另一部分則化為島上的圣泉池，以保其它人順利成神。

        但那陰時之女自己，卻會因此失去力量，陷入無盡的長眠之中。

        “是不是很可憐？”陸佑裔對此頗有些感慨，“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卻要為了不相干的人，獻出自己。”

        “等等，那真正的敲緣閣呢？”簡恒急切地問道，“還有我通靈時，看到的那些畫面，后來見到的鬼差，也是你安排的？”

        她有些懷疑，他們是不是真有那么神通廣大，竟然能操控冥界的人辦事？

        陸佑裔淡然地道：“敲緣閣確實存在，但早在多年前就被魂舍吸收，用來完成我們的大事，你們進來的法子還有兌換法器的那一套流程，都是照搬的。”

        “至于冥界那地方……”他說到此處，拖著長音，“蘇勝天都能換到夢蘿和青蚨，一個鬼差算什么？”

        “好一出甕中捉鱉啊。”簡恒冷冷地道，卻不知是在辱罵對方，還是在埋怨自己

        “你在意的不是這個吧？”陸佑裔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而是在想，如果當初不來敲緣閣，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短短一句話，就戳中簡恒的心事。

        這些天來她總是在想，錯誤也許是積少成多的，從她選了敲緣閣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到正軌上。

        “現在追究這些，還有什么意義？”陸佑裔反問著，“以你們的性格，必然會這么選。”

        他唇邊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就算你們選了仙山，我也有辦法讓你們入不了門，最后結果是一樣的，我這么說，心里有沒有好受些？”

        簡恒驀然一怔，隨即搖了搖頭：“有區別嗎？都是任你宰割而已。”

        她不再回話，從他話中梳理著邏輯。

        細細想來，還是有很多不通的地方，所以他的話，應該是真假參半。

        先前他們在此地看到的人干，應該封存著術士們后代的魂魄，而他們先前取得的法器，想來也是術士們的遺物，所以才有用處。

        費了這么多功夫，一定是陰時之女身上出了差錯。

        想到這里，簡恒帶著些不確定，問道：“你口中的陰時之女……難道就是我嗎？”

        “不是。”陸佑裔果斷搖頭否認。

        “我記得你以前是個穩重的孩子，什么時候也如此心急了？”他眼角一斜，口吻既像數落，又像調侃，“倒是把笙兒那一套全學去了。”

        他這一句不明意味的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一時間語聲停頓了片刻，陷入寂靜之中。

        陸佑裔帶他們拐了好幾個彎，終于到了當初測試他們心性的百步道上。

        這里此時沒有燭火，就閃著一片青光。

        陸佑裔放緩步調，顯然正在醞釀更重要的話。

        隨后，他目光定格在陸笙身上，鄭重說道：“陰時之女，是你的生母吳玉卿。”

        這句話，簡直是平地一聲雷。

        陸笙眉頭緊皺，身軀輕顫了顫：“你說的鬼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別說這種混賬話！”陸佑裔也動了怒，心口急促起伏。

        他別開眼，不理會陸笙的崩潰，自顧自往下說：“你娘就是想讓我們一同飛升，才定下了這個計劃。”

        出生無法選擇，對吳玉卿，以及對世上成千上百萬人來說，都是如此。

        她出生與成長都在鳳薇樓中，一直隸屬于“知書派”，因為明知使命，所以活得淡然，只靜候死亡的來臨。

        可她卻還是動了心，有了牽掛，生下陸笙后，就更加放不下，所以從孩子出生起，就已經在醞釀這一切。

        她不想和深愛的家人分離，所以她要借用更強大的力量，塑造仙島，所以選擇了兩個人。

        一個有她身上的血脈，另一個則因為出生的時間特殊，能和她產生共鳴。

        陸佑裔指了指簡恒的額頭，表情嚴肅：“你缺了一魂，對我們來說，既是好事，又是麻煩。好處就是，從你第一次通靈開始，我們就在你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把她身上的一部分力量轉入你體內，后續，力量的增長也是循序漸進的。”

        “壞處也在這里。”他特地頓了一頓，“趁現在剛好能修正。”

        他話音一落，腳步跟著停下。

        不知不覺中，他們幾人已經走完了百步道，就站在幾個月前，締結契約的那道門前面。

        “她……在里面？”陸笙心中忽而有股強烈的預感。

        “是啊。”陸佑裔簡短地應了一聲，微一用力，就推開了那扇門。

        室內不是最初所見那種陰森森的氛圍，而是一片盛放著的彼岸花海，恍惚間讓人以為，是真的來到冥界。

        一眼望去，大片大片紅色的花開得灼目耀眼，花朵和花葉都浮在一汪清澈的水池上，有種詭異的美感。

        水面底下，浮現出一個女子的臉，赫然就是簡恒和陸笙曾在通靈時，有過驚鴻一瞥的那張臉。

        如果歲月會帶走所有人的青春，那么在她身上就是例外。

        吳玉卿依然眉目如畫，美得不可方物，即使淙淙的水不住淌過她的臉，也折損不了她的美。

        “娘！”陸笙情不自禁地輕喚出聲。

        他跪在水面上，伸出手去，想碰碰這個給了自己生命的女子，但觸手間，只有冰涼一片。

        “這是黃泉水，她沒入其中，現在不死不活，你別白費力氣了。”陸佑裔見此場景，無奈地打斷，“想救她，得看你做得如何。”

        他話音剛落，在簡恒背上一推，讓她也跪下來。

        “你干什么？”簡恒沒好氣地道，可轉眼之間，她和陸笙身下的黃泉水，就有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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