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現化的鬼氣從中間裂成了左右兩半，林舒嫻甚至透過中間的裂縫看到了母親不可置信的眼神。

        她以為成功了。

        然而，剛剛裂開的地方，絲絲線跡重新黏連，死后浮于空中而顯高大的厲鬼又恢復了原樣。

        劍尖重重地垂到地面，林舒嫻無法再執起一次。

        她喘著粗氣，不免內心悲戚，心中有數，所以更加絕望。

        “阿嫻！”

        “咣當”一聲，劍掉在了地上。

        林舒嫻嫩白的脖頸被一只纏繞著鬼氣的手用力掐著，雙腳騰空，她不得不同消失的護衛一樣掙扎著昂頭妄圖能夠吸入一點空氣。

        頭暈耳鳴，母親喊她的聲音漸漸遠去。

        就要死在這里了，這是她的錯，卻連累了別人還有母親。

        “為、什么……要幫……修、士……”

        誰？誰在說話？

        即將暈倒前，頭暈腦脹的林舒嫻忽然聽到一聲沙啞如磨石的陌生低語，闖入她將死的意識中。

        未等明白，那聲音忽然在她腦中爆炸，耳邊環繞著萬千聲響，偶爾清晰的字眼更是滿懷著恨意，語意怨入骨髓，炸得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就在這時，一道驚慌急切卻萬分熟悉的聲音從中破開一條路，將她拉了回來。

        “你放開我女兒！”林母不顧害怕，幾步跑到二者之間，用她沒什么殺傷力的拳頭推著實質化的厲鬼。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林舒嫻竟覺得自己又能堅持上一會兒，可她聽著耳邊的聲音，嘴巴張張合合怎么也說不出話，漲紅的面上皆是淚。

        她們都沒有發現，在林母伸手擋在女兒身前的那一刻，林舒嫻脖子上的力道減輕了一分。

        就在厲鬼抬手，林母以為她也要對自己動手之時，一道流光從旁破空擊出！

        只見先前還強大無比卻毫無理智的厲鬼突然忌憚似地往后一退，險險躲開那道帶著風刃流光。

        遠處，一人御劍飛來。

        “嗖”地一聲，隨即又發出一道符咒飛向厲鬼，如影隨形，輕易不能被躲開。

        被林母抱在懷中的林舒嫻捂著脖子拼命咳嗽，緊張萬分地望向那位救下她的修士。

        天色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暗，但絲毫沒有遮掩住修士的風姿。

        此人白面青絲，一身道袍很是素雅簡樸，頭頂發髻唯有一根桃木簪將其牢牢固定，十足地像傳聞中清冷卓雅的仙長。

        若是沒有看錯，其腰間掛著的是“鎮魔府”的身份牌。

        鎮魔府門人行走在外，必將身份標識直接展露給地方百姓，以“斬妖除魔即我門派事”為己任，是少有于凡人間開宗立派的正道宗門。

        也許對于修真界的大門派而言只是什么不入流的小門小派，可在凡人間鎮魔府聲望極高，一度成為民眾之間無可替代的存在。

        這位被林舒嫻等人視為救世主的修士離得近了才看清那厲鬼真身，面色凝重，口中不禁說道：“竟已聚魂？”聚魂，對應修者筑基，鬼修聚魂，凝結實體。

        鬼修喜陰，以怨氣為留存世間的執念根基，吸陰氣轉化為鬼氣，成就鬼修之道。

        方才發出的定身符被不勝其擾的厲鬼生生用手抓住從中扯成兩半，手上被符中真氣燙得滋滋冒煙。

        幸而這位鎮魔府的修士出門任務從不托大，從袖中掏出一枚天雷符夾于兩指之間，朗聲念道：“天道存，雷神降，去！”

        方才還彎月高懸的廢墟頂端瞬間烏云密布，一道道閃爍著火花的亮光瞬間劈向那不容于世的鬼物。

        任厲鬼左右躲閃，卻依舊被炸了個鬼氣斷裂，露出一片粗布樣的衣裳布片。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鬼氣重聚，甚至比之前還要濃厚，黑得快滴出墨汁一般。

        修士深吸口氣，正心，又從袖中掏出幾道符箓。

        一道一鬼修為境界相當，打得難舍難分，厲鬼被這不知哪來的蚊蟲煩擾得耐心全無。

        鬼氣四散，狂風大作，方才被她扔在地面的兵器碎片此時早已不受主人的支配，卻在厲鬼驅使下紛紛對準那修士飛去。

        不對。

        靈活閃躲著不時陰過來的碎片卻依舊不可避免被劃出一道道血口子的修士回想自己接到的任務。

        這里是三十年前青竹村遺址，整個村落都在魔修的襲擊下全軍覆沒，無人生還，包括那名外來修士，來自修真界幾大宗門之一——歸一劍宗的外門弟子。

        這件事情很快驚動了這個國家的當權者，不僅僅是牽扯到大宗門，而且如此地處偏遠之地驚現魔修的蹤影，對于當地百姓很容易引起恐慌。

        然而，當歸一宗聯合附近的幾個小宗門派人一同前來徹查此事時，發現此地不僅無人生還，就連靈魂都未曾有一。

        雖依照常理而言，人的靈魂會在死后即刻在天道的力量下進入輪回道，可青竹村死者共有七十三人，加上歸一宗弟子即為七十四具遺體，無理由一魂都未留下。

        在搜查下，果然發現有人是生魂直接被剝奪離身，定是那魔修做了什么。

        然而，一群人遍尋各處都沒能將此人搜出來。

        沒過多久，此地城主辭官回鄉，新上任的城主立即對外發布懸賞。

        可到底僅牽扯偏遠小村莊，當該做的都已做完，幾年過去也再沒有魔修出來作亂，在這動輒殺伐的地界，生死幾乎皆有命，死掉的修士不過是外門弟子，當年的官道也早已荒廢，這件事就漸漸被遺忘了。

        對外界而言，僅又加深了一分對于魔道的憎惡，和對于青竹村慘案的唏噓。

        誰知，過了三十年，此地又生出異事。

        原以為只是新生的孤魂野鬼占錯了地盤，據任務中所描述，發生的怪事不過是短暫的鬼打墻，一到正午異像便消失，說明這只鬼的道行還不高。

        可看著那些奄奄一息的人，以及此鬼能無聲無息躲開所有視線度過采陰期晉升聚魂，算算異事傳出的時日，以及從未死人，若真是幾日里便完成聚魂……可能嗎？

        這放在正道修士中，入道幾日便晉升筑基，連一句天資卓越的夸贊怕都是高攀了對方。

        稍不留神，堪堪躲過一片飛刃，修士俊秀的面上留下一道血印。

        用食指抹掉滴落到下巴上的血滴，他身上早已血跡斑斑，成了個血人。

        他蹙眉看著不遠處渾身充斥著怨氣和鬼氣的厲鬼，看不清其中面容。

        在接到任務后他率先詢問過躲過一劫的青竹村后人，當年沒有被認領的尸首很多，多是全家都死了的，沒人再找來也就由官府統一葬了。

        多年過去，沒了家人的年輕人全都分崩離散，留下來的只有年紀大了之后想要落葉歸根的人。

        只是已經年邁的老人，對著找過去詢問青竹村的修士想了半晌，才悠悠望著天，回憶道：“少了……她應該活著吧。”

        少了誰？

        厲鬼身上的鬼氣更為駭人，四散的碎片重又在她手上聚合，劍體與厲鬼若隱若現的手一樣滿是裂痕，讓人不由認為它脆弱得一揮動就會分崩離析。

        修士自知，在敵我實力相當，而對方更是毫無顧慮的情況下自己只能被壓著打。

        他凝神正氣，將腕間珠串往空中一拋，雙手掐訣，珠串瞬間裂為十二圓珠，各個流光四溢，真氣逼人。

        聽聞鎮魔府近年來掌事者少有出世，其膝下大弟子弋正坤青年才俊，道齡輕輕便已筑基，是為下一任掌門唯一候選者，鎮魔府掌門厚愛，傳承宗門寶物——伏魔珠。

        伏魔珠，似其名，極品法器，可鍛造成更高階靈器，隨主人修為增長而升格，在他人眼中是如何神物，在厲鬼眼中便是如何厭惡痛恨的存在。

        這厲鬼不顧魂魄受傷，竟妄圖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將伏魔珠毀掉！

        然而十二伏魔珠四散懸于厲鬼周身，封其四面斷其八方走向，任憑厲鬼如何揮舞著手中的劍也無法砍裂任何一顆。

        弋正坤額頭汗滴順著鬢角滴落，與傷口中的血混合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詞，將天地靈氣凝聚周身，強行吸收化為真氣驅動法器。

        伏魔珠金光一現，顆顆以真氣相連，見縫插針固定住厲鬼的每一道行動線，制成了一個完美的牢籠。

        厲鬼手中的劍被打落，四肢頸背皆被固定，在原地掙扎不已又掙脫不開。

        “咳——！”一口鮮血噴出，弋正坤尚未能完全煉化法器烙下禁制，每催動一次伏魔珠，皆會元氣大傷。

        此時，他又捏出一張符箓，卻是一張醒神符。

        他想，若是這厲鬼是三十年前那災厄中尚且留存的亡魂，卻每每放生人過而克制吞噬人生氣的本能，何不嘗試溝通，順便找出當年那魔修豈非好事一樁。

        “醒！”

        -

        “恨……”

        被禁錮的厲鬼周鬼氣也被抑制，卻仍舊怨氣沖天。

        她好恨，可是恨什么？

        她又為什么在這里？

        她是誰？

        黃色符箓飛進看不見的霧色中，轉瞬之間，駭人的怨氣回縮，原本若隱若現的亡魂終于展現出其真顏。

        就連被怨氣吞噬的理智和記憶都在其腦中一點點被尋回。

        她姓鐘，死前最后一刻，是一個飛在天上的女人對著她嗤笑的模樣。

        她不認識她。

        可她知道，那女人殺了撫養她二十二年的文先生。

        她又從死后混亂的記憶中看到整個村莊、那些熟悉的面孔皆已不復存在。

        她恨，恨那個將女人引來，又將文先生推向死路妄圖自己逃命的正道修士。

        除了這些，她的記憶依舊駁雜，恍惚間自己似又未曾生活在青竹村，而是在一個壯闊的山峰之上，這里是一個大宗門的門樓，她站在那些穿著道袍的人群中手足無措。

        等等，道袍……

        一道沉悶的鐘聲忽然于樓門內響起，響徹整片山頭，直撞得人神魂震顫。

        震撼之中，她只聽得一道如洪鐘般的聲音傳入耳廓，同在身側一般，他如此說道：“今日入我歸一宗，皆為同宗，從此一心如手足，互相扶持。

        “進我歸一宗，當守宗規，爾等皆牢記：一，不得手足相殘；二，不得背叛師門；三，不得……”

        她紅著眼，看著那些人身上的道袍，與那引來全村禍患的小人一模一樣！

        歸一宗、歸一宗……

        她頭疼欲裂，如何逼迫自己也想不起更多東西，畫面如同碎片一道道扎進腦海，扎得她痛不欲生。

        恍惚間，她自己竟也穿上了那道袍。

        一旁人偷偷戳著她的手臂，笑吟吟地問：“今天起我們就是同門了，你叫什么？”

        她看到她張口道：“我叫……”

        嘴型為三個字。

        不是鐘妹，那她是誰？

        畫面閃爍，這一次，她立于眾人之間，周圍之人各個正義凌然，說著她聽不清的話語，所有人都對著她持劍相向。

        反觀她自己，面容猙獰，四肢被掙脫不開的鎖鏈禁錮。

        有人對著她面露憐憫，有人冷面相對，更有人一副功業將成之喜，他們各有不同，相同的只有毫不留情的劍刃。

        最后一幕，是足下熊熊燃燒的滔天業火，頃刻之間將她吞噬殆盡。

        回憶戛然而止，被伏魔珠囚住的人睜開雙眼，雙眸如大海一般泛著驚濤駭浪，卻又將一切掩藏至平靜無波，未將任何人納入眼底。

        她醒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她叫鐘妹，亦名鐘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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