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金鳳凰
黃休瞧著這些道士抬著那道童走的遠了,遠處只傳來那道童喋喋不休的央求聲、叫喊聲、咒罵聲……
只是那一行人健步如飛,高低起伏的山路竟如履平地一般,還沒半盞茶時分,他們便隱沒在山巒之后。再過一會兒,那道童的咒罵聲也越來越低,最后終于被這轟隆隆的瀑布所淹沒。
黃休瞧了此番情景,心想:“那道童當真頑劣,卻也機靈的緊,不知他說話幾成真幾成假,是不是他真的無父無母也無依無靠。嗯,他……他既是這般頑劣,若不是常年飄落江湖,又怎能學得來?”
這一番熱鬧瞧過,眾人均是會心一笑,大呼過癮。突然之間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道:“娘,是不是上了這瀑布就能看到花兒了?”
黃休突然想起昨日燕子和他說,要去那仙子嶺上的月季花圃,須走那“三曲九繞一瀑布”,之前彎彎曲曲的谷中河流自是那“三曲九繞”了,而眼前這數十丈高的瀑布,莫不就是那“一瀑布”?
心念及此,黃休不覺來了精神,昨日聽卉香鎮子上那三個姑娘好一番稱贊這云峰山上的月季花,眼下那花兒就在跟前,不覺間腳底下也加快了步子。
瀑布雖近在眼前,但要上得瀑布上的山嶺,卻只能從旁邊的谷中攀援。黃休還未登上這山嶺,耳朵里便聽到了那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鼻子里也嗅到了醉人的香氣。
待登上嶺子,放眼望去,云峰山腳下沃野良田,一望不盡;一條溪流縱觀南北,從山上望去,似乎正看到燕子她三個姑娘還在那浣衣嬉笑。
再向左首山間瞧去,只見三五成群又五彩斑斕的蝴蝶在那山坳口盤桓,陣陣花香更是從那山坳口飄來。
黃休忽然想到昨日燕子所說“到了那嶺上,就是看不見那花圃,只聞著那花的香氣也能尋到”。當時只覺燕子說的有趣,不料那濃郁的花香,隨著春風竟能飄出里許,游人即便不識這山間路途,自也能嗅著花香而找來。
黃休大喜,腳下加快,奔向那山坳口,還未及近,便聽到人群的喧囂聲此起彼伏。
待轉過山坳口,只見這山嶺之上,群峰之間,竟有一個方圓里許的平坦之地。其間或高或矮的月季花錦簇而開,花色有紅,有白,有粉,有黃……其花狀更是各異,似乎比那燕子所說的又像馬蹄角,又像琉璃瓶兒……樣式更多了些。
蝴蝶、蜜蜂更是如蜻蜓點水般的在花間穿梭,它們或聞聞這一朵,或采采那一簇,更像是游人般被這錦繡繁花所迷亂,竟不知如何是好。
黃休不禁感嘆道:“這……這就是那月季花圃?可‘花圃’不應該如門前小院里,鋤出塊雜草的地方,特意種些自個兒鐘意的花兒?而……而這竟像是把整個山頭給鏟平了,再種上教人喜愛的花兒,就像是人間仙境,教人大開眼界。”
黃休跟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于花間,只見偌大的地兒,觀賞月季花的花間小徑卻頗為狹窄。
各人均只能逐個跟隨而行,即便想要側著身子從他人跟前越過,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上的小刺兒給刺到。
不過游人既是翻山越嶺來賞花,自是有三分閑暇愜意,倒也不急著走馬觀花。
再看那些賞花的游人,十之七八是些衣冠楚楚的少年公子,或是破瓜碧玉的未出閣姑娘。這些少男少女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賞花之余不時的瞧著花畔的佳人公子,卻是不知究竟是在看花兒還是在看人。
黃休一路走來,見旁邊三三兩兩的姑娘時不時朝著自己指指點點,有的甚至不住的搖頭嘆息。
黃休正覺奇怪,一瞥眼,又見四下里的少年公子無不是鞋襪衣衫纖塵不染,面容發髻更是經過精細打扮過。再低頭一看他自己,衣衫破爛,這些日子來風餐露宿,更是污穢不堪。
黃休心想:“昨日燕子說,在這嶺子上賞花,不單能見到道士,興許還能遇見朝思暮想的姑娘。瞧這鮮衣怒馬的少年郎,還有那精施粉黛的姑娘,這難道不是來相親的么?可是自個兒衣衫襤褸,好像對這里的花兒,這里的人給唐突了。”他頓了頓又想:“不……不過我既不是來相親看人的,又何必管旁人怎么看我?花么,我是有心來看它,看著它衣著光鮮,倒是教人自慚形穢了。”
黃休心馳神往之際,突然之間,人群前頭竟傳來了喧嘩之聲,與一路行來,各人安安靜靜的賞花自是有些突兀。
黃休不明所以,心想:“這番吵鬧卻與這仙山瓊閣般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不知究竟是誰這么不知趣,打擾了眾人賞花?”
黃休跟著人群走近,只見一群游人聚在一塊兒,像是在看什么熱鬧,而那喧嘩聲正是從那聚著的游人中間傳來。
黃休見有熱鬧好瞧,心里好奇,便穿過人群,還未擠到跟前,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你……你一個外地人,又懂什么月季花了?還說這不是什么名貴品種,你倒是說說,‘金鳳凰’不是名貴品種,那什么才算名貴品種?”
黃休走近一看,只見一個梳著兩個麻花辮子的小姑娘,正雙手叉腰,面帶輕嗔的和旁人爭辯。
這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昨日里在河邊浣衣的燕子,只見她今日所穿的衣服是個黃綠相間的絲綢單衫,眉目間也化著淡淡的妝,竟比昨日嫵媚動人了許多,看樣子也更成熟了許多。
黃休忽然又聽見另一個動人的聲音道:“‘金鳳凰’雖算不上多名貴的品種,倒……倒還是不錯的,只是這一簇卻不是‘金鳳凰’,品種更遠遠及不上‘金鳳凰’。”
黃休還未看到其人,光聽這婉轉輕柔的聲音,心間便是一蕩。尋這聲音瞧去,只見是一個少女,這少女一襲淡黃衣衫,她身形嬌小,臉上不施粉黛,卻也顯得頗為清秀,只是那眸子中流露出淺淺的憂郁之色。她手腕上各套著一個玉環,一條白綾纏于腰間,白綾兩頭系在那玉環上,只見她皓腕如玉,不仔細看,竟不易瞧見那兩只潔白如膚的玉環。
黃休注視著這淡黃衣衫少女,心中不禁想道:“這姑娘倒與旁人不同尋常”只是究竟怎么個與眾不同法兒,卻又說不出來,只覺她既可人,又心事重重,教人瞧了又疼又愛。
燕子聽這淡黃衣衫姑娘說“金鳳凰”在月季花中竟算不得名貴,而眼前這叢金黃燦然的花兒竟也不是“金鳳凰”,心中不免氣極,更是反唇相譏的道:“嘿呦,你這姑娘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聽你這外地口音,竟也來品評咱們這兒的月季花?這……這不是孔什么門前賣百家姓么?你瞧這黃燦燦的花兒,開的多艷,它怎么不是‘金鳳凰’了?”
面對這咄咄逼人的燕子,這淡黃衣衫姑娘只輕輕的道:“別的花兒我不懂,這月季花么,卻是知道的。”頓了頓又道:“你說這是‘金鳳凰’那便是‘金鳳凰’好了,這花兒它又沒嘴去分說,你……你就當它是,和我又有什么相干?”說話間她轉身便要走開,像是不屑再與燕子去糾纏。
燕子見她轉身要走,竟一腳搶到其跟前,說道:“你……你這是什么話!什么叫我說它是‘金鳳凰’那便是‘金鳳凰’了?哼,你這么說倒像是我在無理取鬧。來來,大伙兒也都瞧瞧,給評個理,這是不是如假包換的‘金鳳凰’?”燕子說著向四周的游人一攤手,像是要讓他們給做個公證,究竟是誰有理,又是誰在無理取鬧。
來賞花的游人中,雖也有千里而來的遠客,但大多是四鄉五鄰的本地人,當地人對這月季花情有獨鐘,要分辨出月季花的品種來,自是再容易不過。
只聽著他們左一言右一語的道:“這不是‘金鳳凰’又是什么?你瞧它金光燦爛,花朵向陽而開,正如鳳凰在和鳴是不是?”
“嘿,這黃衣衫的丫頭還是謙虛些的好,這么名貴的‘金鳳凰’,怕是在別的地兒也不易見著,道聽途說又豈作得準?她一個外地人,自是不能與咱們長年拾掇花兒的人比。”
……
那淡黃衣衫姑娘聽眾人無不在譏笑她的無知莽撞,她雙頰紅暈,有些難堪又有些動氣,只見她轉身站定,對著眾人道:“這里的月季花多是多,品種也算是各式各樣,卻……卻也沒什么了不起,而這叢當然也不是‘金鳳凰’,我又何必誆你們來?”
燕子卻叫囂著道:“你倒是說說,它不是‘金鳳凰’,又是什么,你這般紅口白牙的說它不是,它便不是了?你既有見識,倒給大伙兒指教指教,咱們也好長長見識。”說著向眾人瞧去,臉上的笑容卻是一副不以為然。
眾人在燕子的起哄下,更是七嘴八舌的道:“是呀,你倒是說清楚,咱……咱們也好跟你一個外來的和尚取取經。”
“哼,我瞧她定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是逞個口舌之快罷了。”
“看她小小的年紀,怕是年歲上還及不上這叢‘金鳳凰’罷,嘿嘿。”
……
黃休見這淡黃衣衫姑娘一時的出言不遜,竟得罪了這滿山的賞花游人,不禁為她焦急起來,心想:“我如何才能幫她一把?瞧她弱不禁風的樣子,又……又如何能脫困?要是她一會兒理屈,不得已要向眾人道歉,這份兒委屈可冤枉的緊。”他頓了頓又想:“嗯,實在不成,我……我就替她道歉,眾人要打要罵我也一并承擔,就……就是不知她會不會領我的情了?她要是不領我情,這也不打緊,為她受些委屈又算什么?可……可她若不領我情,我豈不討了個沒趣,竟被她嫌棄了?那……那我又怎么能再和她說上句話?這么萍水相逢,再后會無期,唉……”黃休想著想著,竟像是此生要和這淡黃衣衫姑娘無緣再相,兀自的黯然神傷起來。
那淡黃衣衫姑娘卻輕輕的道:“我既說它不是‘金鳳凰’,當然不是在胡言亂語。”頓了頓她又道:“‘金鳳凰’每朵花里外四層,每層均是六對十二瓣,十二花瓣兩兩相對,相對的兩瓣其大小、形狀、顏色更是別無二致,每對花瓣倒真像是兩只鳳凰迎著太陽和鳴。”
這淡黃衣衫姑娘瞧了一眼眾人,又道:“適才有人說每朵花兒像只鳳凰,卻是不對的,‘鳳凰’本就一雄一雌的兩只,漢代司馬相如的那首曲子《鳳求凰》,不就如此嗎?而這花兩兩相對的花瓣顏色或淡或濃,大小形狀也略有不同,只是不仔細瞧卻也不易發覺。”
一眾游人見這淡黃衣衫姑娘侃侃而談,竟說出些道理來,不禁怔住。
跟著只聽她又道:“咱們再瞧這叢形似‘金鳳凰’的花兒,它雖也是里外四層,每層六對十二瓣,但每對兒的形狀、顏色相較于真正的‘金鳳凰’,卻是顏色不純一,形狀也是大大的不同。另外,每一對花瓣里,就有一瓣透著淡淡黒暈,你們瞧是不是?”她說話間從衣袖里伸出纖纖玉指,湊近花兒前,指向那花兒的花瓣。
黃休一開始還覺得她年輕識淺,一會兒更會栽了跟頭,一旦栽了跟頭,他也有心要為她出頭,護她周全。不料,聽她娓娓道來,竟也說出了些名堂。
黃休詫異間,更是擠到花兒跟前,順著她的手指指向瞧去,果見兩兩相對的花瓣顏色、形狀略有不同,而那相對的花瓣中必有其一,花瓣上沿兒透著淡淡的黑暈。
只聽黃休道:“妙極,妙極,果然如此,竟真如這姑娘所言,每一對花瓣,二者其一,必有淡淡黑暈。”
其余眾人見這淡黃衣衫姑娘語出驚人,倒也不敢小覷了,便紛紛湊近花兒前,看這花兒是否真如她適才所說的那般。
燕子臉上忽然一喜,道:“咦?這不是昨日在山下遇見的黃家小哥么,你……你也來賞咱們這兒的花啦?喂,黃家小哥,你可別聽她說什么就信什么,我瞧她也是胡說一通。哼,即使花瓣上有些細微分別,還能是不同的品類,還……還各有各的名字?”
黃休卻笑吟吟的道:“燕子,我瞧這姑娘說的挺在理兒,你昨個兒不也說了嘛,你們這的月季花品種成千上萬,有些許分別當然得另歸一類了。這么一來,豈不更有趣?”
黃休說完又轉首瞧向那淡黃衣衫姑娘,問道:“敢問這姑娘,這叢花既不是‘金鳳凰’,那它又叫作什么名字?”說著細細的打量這淡黃衣衫姑娘,這會兒走近細看,但見她眸子明亮卻又略帶憂郁,心下不禁砰砰亂跳。
這淡黃衣衫姑娘瞥了一眼黃休,黃休心里更是惴惴。
只是她一瞥眼間,竟又回首過去,卻和燕子道:“它名字叫作‘烏雞嘲鳳’,你瞧它略帶一抹黑暈的花瓣,像不像是一只烏雞在和那頭鳳凰叫板?”
黃休見她給這叢花兒按了個“烏雞嘲鳳”的名頭,又聽她解釋的也頗為形象,不禁拍手稱贊道:“有趣,有趣,這……這‘烏雞嘲鳳’名頭雖不及那‘金鳳凰’響亮,名字倒也別開生面,這叢花兒配上這名字,自也辱沒不了它。”
黃休頓了頓又轉首和這淡黃衣衫的姑娘,道:“姑娘,這‘烏雞嘲鳳’的花名兒,不知是你面壁虛構的,還是從旁人那聽來的?”
那淡黃衣衫姑娘見黃休三番兩次為自己說話,一時靦腆的道:“我……我自是聽旁人說的,自個兒又怎么能給它取名字?”她頓了頓又道:“另外,旁邊那叢紅里裹著白的花,也不是這妹妹所說的‘櫻桃白玉丹心’,真正的‘櫻桃白玉丹心’里面的白色花瓣潔白無瑕,而這朵花兒里面卻是有些斑駁,它的名字應該喚作‘琥珀蠅’,像是一只蠅子被白色的琥珀所包裹。不過這‘琥珀蠅’卻要比那‘櫻桃白玉丹心’更難得,也更名貴一些……”
話音未落,,她忽然被燕子打斷話茬,只聽燕子道:“哼,什么‘琥珀蠅’?我……我可從未聽過這個品種,你竟然還說它比咱這兒的‘櫻桃白玉丹心’還名貴,你當咱們這兒的人都不識貨么?”
黃休見燕子氣惱又無理取鬧,心里雖為那淡黃衣衫姑娘忿忿不平,卻也只能好言相勸,道:“燕子,你還是先別氣惱的好,這姑娘既說它是‘琥珀蠅’,想那琥珀千百年來聚日月之光華才凝練而成,很是難得,這名字給它按上,豈不是相得益彰,妙不可言?”
黃休說話間更是和周圍游人攤手,道:“喂,大伙兒你們瞧,喚它作‘琥珀蠅’,難道還辱沒了這花兒?”
只見旁觀的眾人聽了黃休的一番解釋,三三兩兩的在低頭耳語,時不時的不住點頭稱是,有的甚至竊竊私語道:“嘿,那花心處,果然有些斑駁雜色,之……之前怎地從沒留意過?不……不過這點斑駁不更使得這花兒去了些高傲,也更平易近人了么?”
黃休聞此,不覺大笑著道:“這位兄臺有見識,‘白玉無瑕’又豈是極品了?想那一千多年前的和氏璧,不正是有些許瑕疵而與眾不同,也更為名貴,竟引得諸侯王你搶我奪的?這……這花兒,我瞧也是如此。”
燕子見眾人均沒站在她這邊替她說話,而這里唯一一個與自個兒相識的黃休卻也在和自己唱反調,她本就心直口快,此時受了些委屈,不免無所顧忌的道:“哼,我瞧你這黃家小哥,還……還有你們這些人,看她長得好看,竟都給她迷的掉了魂兒了是不是?她說那‘琥珀蠅’好聽又名貴,你們也都沒了主見了是不是?我……我瞧這名字卻也稀松平常,沒什么了不起。”
那淡黃衣衫姑娘聽燕子說自己靠著姿色,迷惑了旁人,臉上大顯窘狀,只見其薄怒道:“你……你這姑娘,怎地這么不自重?”說著見她左手腕上的那只玉環,“噌噌噌”的旋轉不停,直教黃休看得不明所以,匪夷所思。
黃休被燕子一說,自己被這姑娘所迷的掉了魂兒,卻也尷尬不已,但見他氣極的道:“燕子,你……我……我哪被迷……迷得什么了?我瞧世間的花兒草兒什么,不見得哪個地方的一定最佳,哪個地方的人也一定最懂。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莫不可為了那虛名而將旁人都瞧的小了。”
眾人聽黃休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要自視高傲,把旁人都瞧的低了,均不住的點頭稱是,也有人道:“是啊,我瞧這公子所言不錯。嘿,姑娘,你喚作‘燕子’罷?燕子姑娘,咱這里的月季花確是有些名頭,卻也不能妄自尊大,否則又如何借鑒旁的品種,推陳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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