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謝嗣音胸口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使她無力再踏一步，長劍抵地，五指緊緊握著劍柄，想要借力再起，可那些掌勁太過強烈，她撐不起身，更邁不出一步來。

        她跪于地上，鮮紅的血自唇角慢慢流淌而下，與滿額冷汗同時落地，在地上洇開美艷赤紅的花。她重重喘著氣，緩解滿身疼痛，可奇怪的是，自上一掌后，劇痛久久未至。

        她凝眉，一個猜想浮至心頭，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慌亂。

        莫不是尤川已然知曉換生之事，符箓被他毀去了。

        若是如此，她再護尤川不得了。

        十指緊攥，咬唇望向前方，她猛地又聚力站起，沒了入骨陣痛，已然緩下氣，能夠邁出步來，雖是步履雜亂，身子搖搖欲墜，可她不屈，她一定要救他。

        而此時的尤川正持著九霄劍大殺四方，他已不知疼痛為何物，他不愿，也不甘，他要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他想再擁一擁那一身軟骨，告訴那人，我回來了。

        云蔭一望無際，血腥之氣彌漫于林中，混雜了竹木的清香，另見有鳥獸奔走，驚慌失措，它們都在逃離，逃離林間那處修羅地。

        只見空處，銀發男子持劍浴血而戰，眼中是透骨的冷冽，九霄刺入來人胸脯，那人轉瞬便斷了氣。不遠處一位年邁的老者平靜望著這一切，此時的尤川已接連重傷舊部四人，可他卻仍舊毫無動作，強弩之末，何須懼怕。

        “為父憐你，只可惜，你屢次讓為父失望啊。”毒公長長嘆氣，舊部列陣護在他身前，提防尤川一舉一動。

        “在你心中，本王是惡人，那你可知在圣女他們心中，你也是惡人，不，你一直就是惡人。從萬毒窟事變到軟禁虺王，從不良帥殞命到兵神即將煉成，哪一件你現在認為滿是罪惡的事，你沒有參與，你懷著善心，卻做盡惡事，再擺出一副獨自背負一切的姿態，到頭來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可笑的是，你背我而去，一路助他們對付本王，可如今，他們仍對你短兵相見，而你，卻獨自在此忍受毒法，甚至妄圖解救虺王。天下事，皆為利，我兒尤川，你什么時候才能長進啊。”

        毒公一言一句皆在攻心，可尤川恍若未聞，拖著九霄劍一步一步向毒公緩緩走近，周身皆是殺氣，雙生子見狀，掌上暗自凝氣，不容許來人再踏近一步，直接揮拳而去。

        可尤川已經沒有力氣躲避，甚至他連九霄都有些握不住了，拳風逼近，五指失力而松，九霄劍“哐當——”一聲墜地。

        也好，命之所終，不需旁人來替他的命。

        一拳將至，地上九霄劍卻突然躁動不安，劍身抖動，劍鳴不止，它好似感應到了什么。

        “九霄！”

        隨著遠處喝聲傳至，九霄瞬起，直直刺入雙生子揮來的手臂，劍勁霸道至極，且帶著凜冽寒氣與殺意，雙生子不敵，被逼退數米，還是毒公一掌托住他二人，滑退數步方止息。

        九霄感應到了，感應到它那個少年主人的氣息，更感應到來人身上與它契合的茫茫劍意與殺氣。遂它應聲而出，以蓬萊劍術，御世間最為霸道之飲血劍，其勢破云。

        意料當中的疼痛并沒有如約到來，尤川看著本安靜躺著的九霄瞬間騰飛而去，心中便已然猜測到來人，他捂著傷口吃力站著，卻不敢回望一眼心上人。

        他怕，他怕滿身狼狽，讓她心疼，他更怕，怕她怪他十二峒一事，責他肆意離去。

        “青珩！”

        又是一聲喝，一劍西來。雙生子深深覺得死亡的氣息在逼近。與方才那劍不同的是，此劍極為純凈，劍氣毫不逼人，但刺入之時，卻將二人體內生氣與邪氣蠶食得一干二凈。

        青珩劍，淬昆侖之雪而出，世間至清至純之劍，似北風凜冽，似玄冰寒涼，洗魔心滌濁氣，誅得就是這等由邪術煉就而成的妖邪。

        跫音漸近，裹挾著透骨寒氣而來，只覺得四周的風都好像靜止了。眾人這才望清來人，是一位面容極為清素秀氣的白衣少女，可她的模樣和她那滿身殺意，真的極不相稱。只見她并指捻決，腕骨微轉，雙生子體內的九霄青珩雙劍隨之穿體而過，又回旋疾至，一左一右同時斬斷二人相連的手。

        “你又什么時候能夠長進？”謝嗣音緩緩邁步而近，抬眸冷冷睨著毒公，字字擲地有聲：“天下事，除卻利，還有道義在心。”

        她走到尤川身邊，與之對視一眼，滿目皆是心疼。九霄與青珩已飛回她手中，只聽她滿是慍怒道：“我拼了命都要護住的人，你們卻傷他至此，當如何償還？”

        謝嗣音雙手持劍，忘卻此前渾身的疼痛，九霄劍直指毒公，步步逼近。尤川見其如此，擔心她出事想要攔住她步伐，可疼痛扯著手臂，僅抬起半寸便痛得失去力氣，無奈只能喘著痛息看謝嗣音一步一步走去。可她的步伐很重，她的身上也滿是鐵銹血腥之氣，她受傷了，是因為換生。

        尤川緊緊盯著緩緩向前的少女，站于原地悄悄平息內息，若是待會不敵，他還能有力氣帶走她。

        林間一時靜寥無比，舊部幾人皆謹慎地提防來人，畢竟剛剛她一招就重傷了舊部中最強的雙生子，實力不容小覷。他們緊緊盯著謝嗣音，只聽她緩緩道：“既然你那么喜歡教育人，那我今天就好好教育教育你。當權者，應慎身永修，為臣者，當蹇蹇匪躬，可這兩樣，你做到了哪個？為惡之人，從來只有你一個，尤川心懷良善而存不忍，曉道義，識人心，辨是非，明善惡，故我信之，慕之，愛之，護之。”

        不遠處分明痛得不行的尤川聽聞此言，卻有閑心去笑，嘴角彎起清潤弧度，饒是面上血跡斑駁，仍舊好看得緊。他眸中柔情似水，暗想這一番夸贊，也不知自己能不能當得。

        好一句信之，慕之，愛之，護之，此等深情，尤川也當回以敬之，戀之，縱之，守之，余生不負。

        他遠遠望著那抹清素身影，心中念道。

        可聽聞此言的毒公卻不快，微微蹙眉，心中已經起了怒氣，舊部感受到他的怒火，隨即動身去擋謝嗣音。

        “而你——”謝嗣音復道，她如今也是怒極。她是真看不起這個老東西，每天就知道傷害尤川，謀權奪利。

        “為權，不仁。”言罷，有一人閃身而至，她持九霄的手分毫未動，僅用青珩便輕松斬退來敵，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方才那人，眸中滿是不屑，身手還不如那兩個癡呆的手拉手。

        眼前又有幾人揮刀而至，她卻仍舊不止聲，一步一步朝著毒公逼近，道：“為兄，不義。”

        正說著，側頭躲過飛來的彎刀，一招劍氣凌空而去，仍舊堅持口中所言，幾近于咬著牙啐出：“為父，不憐。”

        這也是她最恨的點。她本就重傷之軀，此時又連發三劍，若是平時早就脫力倒下，可如今，她仍舊不住向前，只因她恨極，無非一念——殺毒公。

        舊部再來擋，她側身躲過，速度卻慢了幾分，刀刃劃過血肉，唇間又有鮮血溢出，她緩緩拭去，再道：“為人，不恥！”

        話音方落，九霄與青珩脫手而出，剎那間飛至舊部身后，隨著謝嗣音并指一揮，長劍穿過二人胸膛，鮮血濺灑滿地，其余人等同時出拳擊向謝嗣音，卻被她旋身躲開，回身拔出九霄劍，僅隔一寸距離指著毒公。

        這一下用去了她全力，可她不能退，只要毒公死了，就安全了。

        她斥道：“你口口聲聲為了嬈疆，卻空有雷霆手段，不懷菩薩心腸。像你這等不仁不義，不憐不恥之人，又有什么資格去說尤川？”

        觀完場上風云變幻，聽完謝嗣音聲聲叱責，毒公幽幽而笑，身形微閃躲過她的劍，一掌揮出，可謝嗣音無力躲閃，貫氣凝神，只以身骨去迎毒公的掌。

        掌至，好似震碎滿身癡情骨，告誡這個小姑娘，來世莫要再愛人至此。檀口鮮血噴涌而出，據此幾步之遙的尤川見此更是惶然失色，不顧全身疼痛，邁步趕來。

        身上好似有萬蟻噬心，可謝嗣音卻笑，輕輕道一句：“老東西，上當啦。”

        只見方才還在她手中的九霄劍不知何時不見，在空中旋了個劍身，剎那便破風而至，饒是毒公趕忙側身去躲，也只是堪堪避開了心脈而已。

        以一己之力，殺舊部數人，重傷萬毒窟毒公。這戰績，便是放在江湖前輩身上，也是少有，可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卻做到了，不愧劍仙之徒一名。

        可如今的謝嗣音卻無暇開心這些，她這一戰，耗費太多精力，好累好累，也好痛好痛，再無力去支撐自己站著，只覺得腿腳一軟，遙遙向身后墜去。

        她又跌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謝嗣音抬目看向來人，瞧見的卻是一雙通紅的眼眸，轉瞬便有淚珠掉下來，她笑道：“多大人了，還掉金豆豆，丟臉。”

        可她自己也掉。

        此時尤川正抱著她運功飛快逃離，她望著身邊不斷變換的景色，覺得困意更甚，往人懷里貼了貼，喃喃道：“我累了，好想睡一覺，你不要再跑了噢。”

        因為，我沒有力氣去找你了。

        舊部幾人見尤川帶著謝嗣音逃離，正欲動身，卻被毒公揮手攔下：“罷了，將死之人，何須勞神。”

        他望著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緩緩道：“川兒，相信我們很快又會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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