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的路燈，不時閃爍著微弱的光。在這一明一暗之間，瀛海街心公園甬道兩側的樹木彷如列隊而站的守墓人。
此時一名男子——王海——漸漸從墨染的黑暗中現出身形，只見他目光呆滯，沿甬道緩慢走著的雙腳，如同帶著鐐銬般沉重，眼前的路也似乎越走越長，永遠到不了頭。
路燈依舊我行我素地閃著，然而就在一次不經意的明暗交替之后，王海的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身穿紅色衣裙的女人！她的頭發很長，背身看不到臉，但她周身所散發的詭譎氣勢，卻登時令王海佇了步！
聽到身后動靜，女人慢慢轉過身，面朝了王海。
甫一見到女人面容，王海頓時驚恐萬分！然而下一秒，他卻加快腳步朝女人奔去！與此同時，王海把別在身后的尖刃菜刀也拔了出來！路燈的閃爍頻繁起來，好似在應和王海那急促的心跳與步伐！菜刀的刃在忽明忽暗之際，更晃晃刺眼！不小心，王海由于緊張踉蹌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恢復了平衡——
“噗”！
菜刀頓時刺進女人的肚子！她沒吭一聲便倒在地上，王海隨即跪下，雙手舉起菜刀猛往下扎，“噗”！又一刀，“噗”！再一刀……
監視器畫面里王海殺害葉姝的犯罪事實，定格在法庭的投影儀上。
和所有旁聽人一樣，喬諾也驚懼地盯著投影儀上那殘暴一幕。而被告王海卻面無表情，這種冷漠與他方才歇斯底里的叫囂反差極大。
李旭堯這時站在投影儀旁說道：“這是2019年3月24日晚，瀛海街心公園的監控攝像頭所拍下的畫面。在這短短不到兩分鐘的畫面里，明確無誤地記錄了被告人王海謀殺被害人葉姝的整個過程。大家可以清楚的看到，葉姝絲毫沒有攻擊被告的舉動。”
“啪”，李旭堯按動遙控器，切換出在白天拍攝的現場照，地上到處都是血。
“這是警方拍攝的案發現場照片。”
“啪”，李旭堯按動遙控器——尖刃菜刀的照片，刀刃上滿是血污。
“這是遺留在現場的兇器，警方發現的時候，它仍舊插在被害人胸口。”
“啪”，李旭堯按動遙控器——投影儀切換出葉姝的驗尸照——她的臉被凌亂的頭發遮住，膚色慘白如雪，衣服很臟——毫無防備的喬諾頓時觸電般地扭過了頭！
“這是被害人的驗尸照。我們可以看到，被害人身上共遭受五處刀傷，前胸三處，腹部兩處，最深一處刀傷深達二十公分。加上之前所見的現場視頻，我們可以明確地知道——被告在行兇過程中是多么的殘忍，寧要將被害人置于死地不可！”
“反對！”那個胡子拉碴的陳文彬律師終于開口了！喬諾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吸引了過去！
楊博青這時道：“請公訴人直陳案情，不要妄加揣度被告心理。”
李旭堯定定望著反對成功的陳文彬，陳文彬也毫不回避自己挑釁的視線。
“……審判長，舉證完畢。”  李旭堯說完，就聽“啪”的一聲，他將投影儀的畫面看似無意地切換成被害人生前的照片，喬諾這才看清葉姝的樣貌——她不但人長得美，穿著打扮也甚為時尚，簡直模特一般！還有她脖子上的項鏈，一看就知道是價值不菲的上等貨！另外，這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是在法國凱旋門前，看來被害人生前也很喜歡旅游。
相同之人前后兩張照片的反差，兩位陪審員也都看在眼里，隨之換來的是他們對被告投去的深惡痛絕的目光——這完全是李旭堯這位經驗豐富的檢察官有意為之的舉動，也是他無聲回擊對方律師的手段——他要讓受害人葉姝那曾經美麗的容顏成為法庭中一個不可忽略的存在，他要葉姝的目光注視著整個法庭，注視著無所遁形的被告王海！
就這樣，回擊成功的李旭堯一言不發地坐回到自己座位上，而過程中，他的目光卻依舊沒有從陳文彬的臉上離開。
楊博青明晰李旭堯的意圖，他本可以命令這位檢察官關閉投影儀，可是他并沒有那么做：“下面進行交叉詢問。”
李旭堯再度開口：“請問被告，你是溫州嶗縣熱泉村人，那什么時候來的葭南市？”
王海回答道：“案發前一個月。”
“來本市做什么？”
“人們都說葭南發展很快，所以想來這里找工作。”
“找到了嗎？”
“沒有。”
“案發當晚為什么會去瀛海街心公園？”
“找不到工作很煩悶，所以想在街心公園里走走。”
“于是就碰上了被害人？”
“是的。”
“你們彼此認識嗎？”
“不認識。”
“素未平生，那為什么要殺害她？”
“我覺得她要害我……”
“你覺得？”李旭堯變換了下坐姿，“那把兇器你是從哪里找來的？”
“廢品站。”
“廢品站里居然有一把明晃晃的、當作鏡子都不為過的菜刀？”
王海當即噤聲：“……”
“姑且是從廢品站找到的，那為什么要找？”
“……防身。”
“為什么防身？”
“……”
“也姑且是為了防身，那么案發當晚被害人對你造成了什么危害，或者，她針對你表露過什么具有攻擊性的意圖嗎？”
“……”
“其實你都可以不回答，因為剛才監視器的畫面已經介紹得很清楚——被害人當時就站在監視器下，在聽到動靜之后本能地回過身，而你則緊接著沖入畫面，不由分說地把刀刺進了她的腹部！而后又接連刺了四刀！一共刺了素未平生的被害人五刀，這就是你所謂的‘防身’？！“
面對李旭堯咄咄逼人的提問，王海選擇緘默到底。但他的目光，已完全不敢和直視著自己的李旭堯對視了。
李旭堯盯視著王海：“我的提問完了。”
楊博青：“請辯護律師提問。”
陳文彬遂站起身：“請問，在你來到葭南市的這一個月間，一共面試了多少份工作？”
王海：“九十多份。”
“也就是說平均一天要面試三份工作，很辛苦啊……可為什么最終卻沒有找到一份工作？是因為他們聽不懂你說的話？”
“不是，雖然我的普通話差到無法交流，但我會寫字，對于刷盤子一類的工作還是可以勝任的。”
“那為什么……”
“是歧視。他們覺得我長得老，又是老少邊窮地方出來的人，所以……”
“他們有沒有用一些侮辱性的話語攻擊你、刺激你？”
“有。”
“都怎么說？”
李旭堯感覺苗頭不對，立時朝楊博青舉手：“我反對！！”
陳文彬針鋒相對：“審判長，這個問題對于厘清案件真相會有很大幫助！”
楊博青略作思索，隨即裁定：“反對無效。”
李旭堯：“……！”
王海于是接著說道：“他們說用我這樣的人刷的碗吃飯，會爛腸子；說我既然長得那么著急，干脆不要找什么工作，沒準等幾天就死了；還說不想再見到我，如果見到，見一次打一次，權當是維護市容了……”
喬諾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現在居然還有這么惡劣的人？同喬諾一樣，在場旁聽的人也大多義憤填膺起來。
見勢頭漸漸倒向了自己，陳文彬遂不慌不忙的繼續提問：“我很同情你，雖然社會在往前進步，但想要剔除一些人的劣根還是很難。那么說回你，在聽到他們的惡言惡語之后，是不是很害怕？”
“嗯，我真的很怕遇到那些說不想再見到我的人，如果真如他們所說，到時我該怎么辦？”
“所以你撿了一把菜刀用來防身？”
“是的。”
“那么在案發當晚，你為什么會持刀攻擊手無寸鐵的被害人呢？”
“……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記得當時已經是深夜十點多，按理說街心公園應該沒有人了，可那個女人卻偏偏出現在那里，而且，她手里什么也沒拿，包也沒有，就孤零零的一個人，很奇怪，所以當我看到她第一眼時，就覺得有問題——因為那里四下沒人，又很黑，我就想如果這個女人是那些壞人找來捉弄我的怎么辦？如果我若無其事地走過去，這個女人大喊‘救命’怎么辦？那些人一定會跳出來，假借救人之名把我打死吧？一定會的吧？！一定會的！！“
見王海情緒再次失控，陳文彬趕忙勸道：“好了好了，請冷靜。”
不用這么有感情的翻譯吧你？！李旭堯心懷不滿地盯著翻譯。
然而此時的王海，的的確確在不住的發抖，絕不像是裝出來的樣子。陳文彬這時轉過身，面對審判長楊博青：“審判長，經我了解，被告身處的熱泉村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小山村，對于在那里生活的人而言，大城市里的生活或許過于‘爾虞我詐’了，所以被告在遭受了一系列的打擊、和輪番的惡語相向之后，心理很有可能出現了很難逆轉的問題。”
很難逆轉的問題？喬諾不知其所指的是什么。
陳文彬遂一字一頓地道出：“所以我懇請法庭休庭，為被告做心理鑒定，以確定他是否患有嚴重的被害妄想癥。”
李旭堯猛地站起身：“反對！！”
楊博青瞅了瞅憤怒的李旭堯，又望了望淡定的陳文彬，最后他把視線停留到了仍舊沒有平復顫栗的王海臉上。少頃，他拿起法槌——
“噹”！
“休庭。”
李旭堯：“……！！”
喬諾不知道楊博青的這個決定對不對，不過當她把目光無意投向被害人葉姝生前的照片時，胸口還是稍稍有些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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