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的月光穿過上空的缺口懶懶地灑在地上，夜的香氣在空中彌漫，幽然而清甜。

　　沒有人煙的地下城是清冷的，城民頃刻間盡數灰飛煙滅，動物獸人們也一夜之間走得干干凈凈，昔日熱鬧繁華的地下王國，而今空蕩蕩的竟仿佛一座死城般寂靜。

　　蘇蔴揉了揉還有點迷糊的眼睛，今夜與仲腆換班看火，端著剛熬好的湯藥朝寢殿走去。

　　走到門前廊道時她看到一個人影坐在院子池塘旁的亭子上，身披白色錦袍，坐得筆直，獨自憑欄呆呆出神。

　　她嘆了口氣，走上亭子將藥放到石桌上，“城主怎么一個人？”

　　聞聲，空青收回思緒看過去，聲音還有些虛弱：“她趴在床邊睡著了，我一個人出來透透氣。”

　　“你傷才好了一半，不應該大晚上出來吹風的，”蘇蔴端起藥碗遞過去，“來，這是今晚的藥，趁熱喝了，也省得我叫你的時候吵醒澤蘭。”

　　他點頭，接了藥碗慢慢飲下。

　　蘇蔴接回空碗，想了想說：“你還要坐會兒么，要不要我陪你？”

　　空青不說話也不拒絕，又發起呆來，臉龐隱入亭子的陰影中，一時間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蘇蔴也不打擾他，才經歷了這樣的動蕩，任誰心里應該也有很多感慨，想必他也難免不在意，一場叛亂，無論是人類還是獸人，為了鱗衣相聚，也因鱗衣離去，世事因果循環，竟然都逃不出個利字。

　　她的心情也有些復雜，不論是人類世界還是獸人世界，來來去去都有一樣的煩惱、一樣的糾結，至今為止在獸人城里遇到的綁架和災難她都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能有什么讓人所圖的東西？但可以看出一樣都是利益驅使，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為什么罷了。

　　她想不明白，唯一的辦法就是早日離去脫離苦海，到時候一切的遭遇會是她不敢想象卻不能忘記的回憶，或許老去的那天她還能想起，自己曾經有過這樣奇幻的經歷。

　　兩人各自沉浸在思緒當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空青突然開了口：“我很迷惑，究竟我千年來的執念是對還是錯。”

　　蘇蔴也被拉回神，嗯嗯啊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得看是什么執念了。”

　　空青沉默了一下，繼而說道：“罷了，倒也不是外人，我說予你聽。”

　　蘇蔴受寵若驚，的確好奇：“那我就洗耳恭聽了！”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這么久？”她詫異。

　　空青點頭：“那時這個世界并不完全是獸人的天下，人類和獸人都有各自的勢力和據地，因為種族不同而爭搶地盤互相對立，整個大陸都戰火不息。當年我已修行近千年，得了靈體小有所成，早已對世事紛亂淡薄，但同時也對任何事物都失了興趣。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發現獸界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往另一個全新的人類世界，那是一個絢爛多彩十分新奇的世界，相連的通道就在一個人類城市的神圣祭壇。”

　　他食指在亭欄上輕輕敲點，“那時的人們沒有能力通行，大祭司為了不讓獸人發現將通道存在的秘密隱藏了起來。但這些于我沒有絲毫干擾，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時常往來于人、獸兩界，感受不一樣的人文風俗。”

　　嗯，所以能結識陶淵明這樣的人物。蘇蔴心里暗自嘀咕。

　　“也實在佩服人類的警覺，有一天我還是被杜若發現了，那時的她已經是這個人類城市的大祭司，掌管神祭事務，”說到這里，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想起了什么很美好的東西，“杜若是個溫婉明媚的女子，眼神清澈透明，柔和卻又不失堅強，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自己陷入其中。”

　　蘇蔴問：“杜若就是那冰棺中的女人么？”

　　“嗯，她發現了我，我本不欲傷人，見她張嘴欲喚，我只得捏住她的脖子將聲音逼了回去，”他輕笑出聲，“我雖沒下重手，但也忘了女人是多么脆弱的存在，她當即疼得哭了出來，卻倔強地不肯低頭，晶亮的淚水砸到我手上，更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我實在狠不下心，替她抹去了眼淚。從那一天起，我們定下姻緣，兩族敵視，我們只得私下相會；

　　可獸族強悍弱肉強食，戰火燎原終于燃燒到這個城市，那幾日我去了人類世界拜會老友，興起之下多逗留了幾日，卻沒想回去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熊熊燃燒的大火和滿地的尸體；

　　杜若倒在祭壇邊奄奄一息，我從機關里出來時她就在眼前，左臂被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旁邊就是被斬殺死去的蝎人尸體，我明白過來是蝎族襲擊了這里，可一切都已結束；

　　她哭著說終于等到我了，求我救救其他的族人，人、獸兩族勢不兩立，修行者不問世事卻也不能多做干預，沒想她見我為難竟以神的祭司為名詛咒自己不得超生，只為逼我出手相救……

　　生命如此脆弱，我若連心愛的人最想守護的東西都護不住，還算是個什么東西！

　　所以我終是動了惻隱之心，可她重傷至此如何知道其實所有族人都已經死亡，要救，只能逆天。”

　　“逆天！？”這么長故事聽下來還真有些驚人，往日里看些小說影視劇，所有逆天之人不是成魔就是滅亡，代價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得起的。她猶猶豫豫問道：“那你……”

　　“我徹底失去了成仙得道的資格，永生永世無論如何修煉也只能是個道行高些的靈獸，”空青抬頭穿過亭沿默然望月，長長的睫羽在月光下投下了一片灰暗的陰影，視線迷迷蒙蒙，病態的肌膚映出一張恍惚傷感的臉，“可我，從未后悔過。”

　　修行千年卻一夕之間夢想破滅，蘇蔴不敢多提，轉而問道：“但那些族人們都已經死了，還能復蘇回魂嗎？”

　　“自然有法子，不過強行逆天也并不能做到完美，我尋了處靈地造了這地下城，將復活的人安置于此；

　　族人即使復活也并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他們如鬼魂般生活在地下，不得照射陽光，否則就會灰飛煙滅。于是杜若犧牲自己，凝結神力注入到了城上空的琉璃水晶，代替太陽給地下光芒；而我把她冰封入棺藏入密室，若保護不好，冰棺碎則琉璃碎，琉璃碎則眾人亡；

　　復活的族人忘記了過往的一切，我灌輸予他們全新的思想，在這地下城開始了嶄新的生活，他們要什么我便給什么，千年下來，他們不知時間的流逝，不知歲月的更迭，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外來者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沒想到的是……”他頓了一下。

　　“沒想到人性終究是自私貪婪的，他們習慣了你的贈予，看不到你的付出，當有一天你滿足不了他們貪婪的欲望時，他們給你的只會是無情的背叛。”

　　蘇蔴接話，一語中的，只見空青高大的身形竟然微微瑟縮了一下。

　　她有些不忍，但有些話必須說：“我們總是會習慣的，不管是因為什么事在哪里留戀盤旋，統統的統統終會完結，付出不見得有回報，但我們還是要學會轉身，該舍棄的還是要舍棄，執念越深要付出的代價越多，至少你無愧于心。”

　　“無愧于心……”空青低頭輕輕笑了起來，“當看到冰棺碎了的那一刻我迷茫得不知該作何反應，我所堅持的一切究竟是對是錯，但他們似乎開心極了……”

　　蘇蔴知道他說的“他們”是誰，想了想，說：“你以為對他們好，賜予他們生的權利，安排了好一切，可……這些真的是他們想要的嗎？”

　　“他們想要的？”空青迷茫地抬頭看過去，“永生不死，忘記煩惱，這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想要的嗎？”

　　“你常去人類世界，有沒有聽到過這樣一句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雖然你盡可能滿足了他們的物質需求，但是不是也剝奪了他們自己決定的權利？”蘇蔴說，“不解釋，是不是也是一種傷害？”

　　空青沉默。

　　蘇蔴繼續說道：“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人的欲望都是偷偷隱藏起來的，天性使他們排斥獸人，渴望陸地渴望陽光，當川穹抓住了這一弱點，就輕而易舉地推翻了一切，達到了復仇的目的。”

　　空青終于開口：“千年下來，為了地下城我心力憔悴，沒想到竟然錯了個離譜。”

　　“也不能全怪你呀……”蘇蔴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空青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兩人同時靜默了下來。她左右看看，突然發現一邊藏在廊柱后的人影，隱隱可見那人正垂頭扶住廊柱，看不清表情，心情似乎很低落。

　　蘇蔴猶疑了一下，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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