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北京下起第一場雪，漫天雪花，飄飄灑灑，潔白，輕盈，碩大，帶著從天而降的嚴寒和仙氣。站在雪地里呼吸，只要十秒，不到十秒，就把一年里蓄積在肺部的暖流全部抽盡，來不及燜熱的寒，在胸腔四處沖蕩，從鼻尖抽離，人一瞬間清醒過來。一瞬間發現，被雪覆蓋的大地像一張白紙一樣，沒有涂染，沒有描摹，沒有痕跡，一點兒也沒有，干干凈凈，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突然感到很輕松。

　　中午下班，沿街走很遠，到巷子轉角處一家門道徧窄，但內里敞闊的西餐廳，墻壁攀延綠蘿和常春藤，碧竹、長葉刺葵做成格擋，一路沿著青綠色走，走著走著就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我喜歡人與人、人與物之間保持適當的隔離感，這樣就不必相互猜測，浪費時光，這樣就能安全放心。

　　這家西餐廳是我來工作以來的新發現。木質墻面，水晶吊燈，柔和光線，波西米亞大花紋地毯，緩慢的大提琴曲帶著點點悲傷的音調，像流水一樣漫過耳畔。

　　點了西班牙鰻魚飯和卡布奇諾，慢慢吃，慢慢想一些事情。

　　出門付錢的時候，才突然想起今早換手提包，忘了將錢包換過來。最近真是怎么了，恍恍惚惚，丟三落四。

　　真是要命，這可怎么辦，怎么辦。

　　向薇薇求助，剛掏出手機，想起她今天請假了。

　　那怎么辦，給我媽打電話嗎，混成這樣我也不好意思叫她。

　　那怎么辦。看看表，快上班了。

　　我正焦灼，一籌莫展。

　　“多少錢？”一個干凈磁性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回頭看到一雙明亮含笑的眼睛，也定定地望著我。整齊平頭，單眼皮，目光清和，濃眉、高鼻、嘴唇弧線優美，一瞬間覺得在哪里見過，但是想不起來。

　　“六十八塊。”

　　修長有力、散發淡淡熏草香的手指從我面前拂過，把錢遞給服務員。

　　“謝謝你。”

　　“不客氣。”他轉身出了店門，黑色呢子大衣在風雪中翻飛，留給我一個冷峻倜儻的背影。

　　“我怎么還你錢？”我追出去。

　　“不用了。”

　　“喂，你等等——”

　　他沒回頭，漸漸走遠。

　　“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下午上班，有些恍惚。一直在想那個幫我付錢的男人，到底在哪里見過，還是根本就沒見過。有人說，人腦擁有預知功能，能預知到未發生的事和未相遇的人，人覺得某人、某地、某場景似曾相識，誤以為是從前見過，但其實并沒有。難道遇到這個人也被我預知過，不可能，如果真能預知，為什么偏偏是他，他和我有關系嗎。

　　我也搞不懂。但是很快我就不用搞懂了。

　　坐在公司八樓燈光耀眼的大會議廳里，驚嘆尚九強大的陣容和人氣。這是今年的年終總結大會，大會開完就要放假了，而過年也更近了。

　　“2008年，對于尚九來說，又是不平凡的一年。面對金融危機沖蕩、經濟形勢下行的巨大壓力，我們立足國際前沿，深挖消費需求，引領時尚潮流，完成紙質雜志向電子傳媒的邁進，紙質雜志銷量繼續領先，電子平臺攜手聯動，實現傳統和現代、客戶與企業的雙贏對接。這是尚九全體員工辛勤努力、拼搏奮斗的結果，也是集團領導者堅強領導、科學決策的結果，新的一年，讓我們共同努力，再創輝煌，再譜華章！下面，讓我們以最最熱烈的掌聲歡迎秦總講話！”

　　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把站在幕后的秦總請上臺。

　　當我抬頭看到大步流星往臺上走的秦凱淳那一刻，我驚呆了。

　　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濃眉延宕，目光清和，高鼻梁，闊肩，修長身材，呢子大衣。

　　他，是他，怎么會是他？！

　　不可能，是不是我看錯了。

　　我趕緊使勁兒揉揉眼睛，真的是他，中午幫我付錢那個人！

　　天底下真有這么巧的事，天哪，天哪，我真的凌亂了。

　　接下來他說了什么，我一句都沒聽清楚。

　　迅速回憶中午遇到的情節，他的話，他伸手，他轉身，他消失在茫茫風雪中。整個過程我都沒得及跟他對話，還好，這樣他肯定記不住我，而且好幾百名員工，就算記得他也不一定能再碰到我，想想又釋懷了。

　　晚上酒會。尚旅組所有人都在，心情不錯，“為了這一年的成果，!”

　　大家愉快地舉杯，我看到身后，秦凱淳走過來，他沒有看我。

　　“大家都這么開心。”

　　回頭看到秦凱淳，眼里露出滿滿的驚喜。她看秦凱淳的眼神，總讓我感覺到有什么不同，但又說不上來。

　　“當然開心啊，a笑著說。

　　“既然如此，大家一定要吃好玩好，一會兒舞會，都要參加啊。”

　　正說著，舞曲已經開始。

　　“能邀請你跳支舞嗎？”望著他，伸出纖手。

　　“當然。”秦凱淳一手托著的手，一手環著她的細腰，他寬闊有力的胸膛，她美艷姣好的面容，他翩翩風度的舞步，她裊裊依人的追隨，兩人在舞池華麗起舞，旋轉，前進，側步，拖腰，貼面，美輪美奐，在場所有人都不禁鼓掌。

　　一曲畢，依依不舍地離開舞池。

　　秦凱淳轉身離去。

　　眾人才開始舞動起來。

　　我穿上外套，出來，從來不曾貪戀過熱鬧，因為知道無論多美，它都會轉瞬即逝。

　　不如一個人欣賞夜色。

　　北京的夜景永遠那么美。霓虹燈光絢麗閃爍，摩天大樓鱗次櫛比，車輛來往不絕如縷，這就是許多人羨慕、渴望、追求的北京，也是許多人為此漂泊無依、疲憊不堪、筋疲力盡的北京，讓我說北京的魅力在哪里，我想就是數不完的奇跡和驚喜，這是一個充滿無限可能性的地方，是一個能讓人覺得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的地方。我吸著鼻涕，繼續看，繼續想。

　　“不冷嗎？”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回頭，竟是秦凱淳，他也出來了，真是冤家路窄，中午才出糗，晚上就遇到。

　　“不冷。”剛說完，就是一個噴嚏。

　　我在暮色中看到他微笑，眼角眉梢都藏著笑的精靈。

　　“衣服借你。”他已經脫下大衣，非常坦誠。

　　本不想接，又覺得何必扭捏。接過來，披上。

　　“對了，今天謝謝你，改天還你錢。”

　　“不用還了，請我吃飯就好。”

　　“好啊。”

　　“你也喜歡那家餐廳？”

　　“要不是今天遇到你，我以為整個公司就我一個人知道那地兒。”

　　“這么說來，我出現得很不湊巧。”

　　“你不出現今天我可能就走不了了。”

　　我轉過臉，又看到他的笑，眼睛彎彎，腮幫鼓鼓，像含著一粒水果糖。

　　“你很喜歡一個人？”他突然問到。

　　“不喜歡。”

　　“那為什么三次見到你都是一個人。”

　　“三次？我們不是中午才認識嗎？”

　　“哦，對，兩次，我記錯了。”他攤開手，聳肩，笑笑。

　　“不過說來奇怪，我今天見你也覺得我們之前在哪兒見過。不會真的這么巧？”

　　“誰知道呢，如果見過不是更好。”

　　我笑，跟這個人說話，有種很溫暖、很安心的感覺。

　　“胡雨，胡雨——”是的聲音。

　　“你在這……”他沒說完，看到站在旁邊秦凱淳。

　　“秦總，您好。”

　　秦凱淳笑笑，轉身進去。

　　“你的衣服。”我脫下大衣遞給他。

　　他很自然地接過，望了我一眼，走了。

　　“你跟秦總……你們？”

　　“剛剛我出來透氣，正好碰到。”

　　“哦。”好像還想說什么，又沒說。我想他一定覺得怎么會這么巧，其實我也這么覺得，怎么會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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