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生生不息 7
我離開辦公室回家必須經過的那條道路,兩邊在建的高樓的綠色遮布拆掉了,腳手架拆掉了,開始了內裝修,甲醛、天那水、復合木、瓷磚的分子微粒形成低空的霧團,懸浮在細葉榕的密密的氣根之間,空氣中密布著香蕉味和塵土混合的氣味。>吧 w·w-=我和那些退休了的老男人、送羊奶的年青女人一樣,放慢度,戴上口罩,走進這條光線黯淡的街道。
煙霧中出現(xiàn)了一些穿廉價黑西服的房地產中介。這些被暴利鼓動而十分亢奮的年青人,在樓盤和道路之間穿梭來往,而兔女郎們則分散在路旁,并延續(xù)到公交站和地鐵入口,給路人派招貼。
招貼從鑲鉆彩色長指甲的手遞到一些蒼白粗糙的手上。我看見大片紫色和金色的色塊之間,是獨臂老王皺眉閉眼、手拉麥克風的動感形象。
原來,歌星老王和他的拍檔,已經得到本地某房地產巨鱷的邀請,要來到我生活的這個城市(不管老王怎么強調他在都市生活等于是下地獄,我仍然堅信,他已經一分為二,一個披著袈裟在西北修行,另一個則一直潛伏在這個改革開放的城市里),在著名的野生動物園歡樂世界開大型演唱會。
我回到家,在踏腳墊上換鞋的時候,有人在身后敲開我的門。
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嫵媚地笑著。
我從他的媚笑里,立刻想起他唱的女聲: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你唱得很好。”我說。
“謝謝,你是我見過的氣質最好的女人。”
“哦?這話本來是我準備說給你聽的。”
“謝謝。女人們迷戀我因為我是英俊男人,男人們喜歡我因為我扮了女兒身。雅﹏﹎文>>`w-e`n`8-.·com”
“那么,你**里的靈魂,是男人還是女人?”
“謝謝。那得看誰更能夠成功。我不在乎是男人或女人,只在乎成功。或者說,我無所謂是男人女人,無所謂是死去的男人還是活著的女人,是傳說的女人或是庸常的男人。只有我,才能同時駕馭男人和女人!”
我說出我的困惑:“你怎么會來到我們這個小區(qū),站在我家門口?你要進來坐坐嗎?”
“謝謝。我已經去過很多地方了,今天,你從街上走過的時候我就注意你了。我是給你送東西來的。”
“給我?為什么?”
“謝謝。有些事情,只適合一些特殊的人,這個,也是我們營銷學里的一個道理:瞄準消費者和潛在的消費者。”
“為什么?我以為,你應該是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其他的事情,交給你的經紀人。”
“謝謝。暫時,我就是我自己的經紀人。不過,今天我不是為自己推銷,是為朋友。”
“你比舞臺上更自信!”
“謝謝!”
“你說話都必須先說謝謝嗎?”
“對不起,謝謝!”
他對我再次報以媚笑,細細的小眼睛,如煙如夢的眼波,對我連續(xù)放電。我還想說什么,他雙手遞給我演唱會門票,是用印刷得美輪美奐的a4大信封裝著的。歌星老王松樹一般的臉,臉上燒灼的眼睛,一只鑲鉆的麥克風,噴繪在信封三分之二的地方。
我拒絕了。>吧 w·w-=“我不會去看的。”
“謝謝。沒關系。”
他說了最后一個謝謝,收起信封,踏著碎步退到門外走廊上。
我猶豫了一下。
“你真的不進來坐坐嗎?”
“謝謝。我知道你對我好奇了。”
“是的,好奇了。”他聰明又坦率,我鼓起勇氣說出想說的話:“你以后,會不會,去做手術?”
“謝謝。我和那些跳舞的,或者是別的誰,不太一樣,我還是喜歡我的男兒身的,我享受我的男性生活。至于表演,那是太容易的事情,我的形體、妝容、聲音、表情……這些已經足夠,我不需要改裝自己的身體,也不需要使用你們的那種激素。”他笑了笑,“那種改裝的,畢竟是改裝的,還是膀大腰圓,對不對?”
他含笑的眼睛像年幼單純的狐貍,快把我催眠了,我喃喃回答他:“那也挺好,男人和女人的身體合二為一,男人的靈魂和女人的靈魂合二為一,一定更健康,更有力量。”
他被我的話弄糊涂了:“也許吧。”
我清醒過來:“真抱歉,應該請你進來喝一杯茶的,只是,我得去學校接孩子了。”我對他說。
他嫵媚地說:“我也要走了。你沒有時間,我就簡短地告訴你吧:我是一個再生人。我的前世,是你的母親。”
“我母親?你是我母親?你不是來推銷老王的演唱會門票的嗎?”
“如果我不是你母親,老王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可是,我母親和老王的關系……老王不是一直在躲避我母親嗎?”
“我說了,我是你母親,但我是個再生人。”
“你還知道我母親的什么?”
“你母親喜歡唱歌。”他改口:“我前世喜歡唱歌。我叫王紫音,我丈夫叫周鳳書,我有3個孩子,你是我的女兒,你和我同名。”
我目瞪口呆。他那張清秀的臉,難道是我母親的形象?有點像,又不太像。
“你……我認為,我母親不是這個樣子的。”我結結巴巴地說。
“你以后細看吧,慢慢看,你們的眼睛和鼻子是你父親的,但整個的輪廓和神情,就是你母親的,是我的。”
他讓我感到眩暈:“那,你還是進來喝杯茶吧……”
“謝謝。”他說,“我這兩天在街上幫老王派廣告,其實就是想和你相遇。我要離開這個城市了,要去北京,那里命運給我準備了豐厚的禮物。我是特意來見你,告訴你的。我今晚的飛機。怕不能如愿遇見你,我訂了最后一班飛機,紅眼航班。我還有些事要辦,再見了!”
他轉身走了。
“等等!”
他沒有回頭。我穿好鞋鎖上門追出去,他已經沒有蹤影。花園路上鋪滿了因空氣極度干燥而掉落的紫荊花,新鮮的花瓣上有被剛踩過的痕跡。
月25日,我收到一個陌生電話號碼來的短信:“紫音,你在尋找,我也在尋找。”
我撥該號碼,是空號。
是誰的?穆姝?老王?抑或是那個再生人?
我相信是老王。
是僧人老王,還是歌星老王?
我仔細回憶,2ooo年6月的那天,宛若暮春4月。那個郊區(qū)的革命餐廳,窗外的天空是紫色的,陰暗的餐廳里卻是草綠色的。那個下午,樹人老王坐在我對面。看久了,我看到他臉上有某種植物的光澤,同時也有我難以琢磨的表情。他的牙還是那么細小、緊實、潔白,薄薄的嘴唇偶爾繃緊,現(xiàn)出牙痕。
有什么能夠暗示出老王的尋找嗎?
我在網上瀏覽,終于找到這個:抗美援朝紀念日!
難道,老王是要尋找,他在三八線附近一見鐘情的重慶姑娘?她一定是個文藝戰(zhàn)士,一個到前線慰問的女兵,她一定……
生命都是相似的,遭遇卻各有不同。他們的故事,如果經過媒體的采訪和講述,一定是俗套的故事。但經過記憶酵后,就成為催淚的嘆息。
老王啊,老王!
我還想起來,2ooo年6月的那個下午,光線來自我們左邊骯臟低矮的玻璃窗。他藍色中山裝里的迷彩T恤上,別了好幾顆領袖像章,金銅色的邊,紅色的像。其中有一顆是白色的邊,紅色的像。對,就是6o年代西南地區(qū)特有的那種白陶瓷的領袖像章。當時,他的那條獨臂,總有一個拉衣襟的下意識動作,想遮住這些已經陳舊甚至有了銹跡、但仍然閃閃光的東西。
我想印證記憶,到網上搜索他的所有視頻,果然現(xiàn),他常常穿那件迷彩T恤出鏡,上面也的確綴有好幾顆領袖像章。尤其是他懷抱吉他,唯一的手臂只能撥弄簡單的和弦——其實就是轟鳴之聲,背帶從沒有手臂的左肩斜拉下來,挨著背帶的那顆白陶瓷的像章格外突出,非常漂亮,在黯淡枯頹的底色上,有一種復古的美。
而那個再生人,于2o1o年底,開始了他的全球巡演。我非常喜歡他,無論是作為男人還是作為女人,他都是精致完美的。
只是,我不能接受他是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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