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蟑螂在櫥柜上快地跑過。﹎　　＿吧>ｗ=ｗ-ｗ`．-它急促、滑翔一般的奔跑，讓我感到非常熟悉。小時候，我曾經伏在床沿，垂下頭，看它們在床腳慢慢梭巡又突然隱匿。這只蟑螂和小時候的那只，一模一樣，行動詭秘、迅捷，節奏也別無二致。我懷疑它們是同一只，只是，在不同的記憶片段里路過。

　　這種古老的黑褐色蟲子，在恐龍的時代就出現在地球上，北方叫黃婆娘，南方叫小強。有一次，我約了生物學家劉教授在咖啡廳聊天，邀請他給“夢幻者”寫專欄。他是個小個子，剛回國不久。他是省人民醫院徐教授的朋友。徐教授是位優雅的女性，病理學的權威，我在采寫“**”事件時，和她結下了深深的情誼。我給劉教授詳細介紹我辦這個網站的主旨，和他探討生物體和精神思想的關系，一只蟑螂從咖啡廳幽暗的角落跑過，我愣住。劉教授看出我對它的恐懼，笑了。我怕蟑螂和老鼠，怕黑暗，怕蛇……某人現別人的弱點時，常常會露出這種淡淡的微笑。

　　“我們老家那地方，那鎮上的人，叫它偷油婆。”我說。

　　“它愛吃油。”生物學家保持著他祥和平靜的微笑。

　　“是不是這個下午太安靜了，蟑螂以為大家都睡著了，所以出來溜達？”

　　生物學家倒沒留意我的臆想。他對那黑褐色的小東西充滿欣賞。

　　“即使有一天，地球生物在核戰爭中盡數暴斃，6地上的人和水里的魚不復生存，而蟑螂，依然可以繼續活下去……因為，它對輻射的耐受能力，強于人類。﹏8　　ｗ=ｗ=ｗ`．-”他興致勃勃地說。

　　深圳西鄉的這只蟑螂，在櫥柜邊緣徘徊了幾秒鐘，我幾乎想抓緊時間向它表示敬意。我相信它那達的復眼已經瞅見了我，并對我是否會撲殺它作出簡單判斷。

　　在我對它的智商進行猜想時，它迅鉆進柜門的縫隙不見了。

　　遠處陌生的夜空隱隱約約傳來水木年華的歌。

　　孤獨令我有些無力，我害怕自己會陷入幻境。

　　幻境和幻聽，往往是將回憶攪拌之后重新構成的，它們清晰清新，直逼體內的靈魂。

　　某次，我坐在中山大學西區一間教室里，窗外林木蔥蘢，講臺上穿黑色改良中山裝的黃教授，講韋伯的理解的社會學，驅使社會人行動的動機和價值取向，很對我的胃口。黃教授留了小胡子，仔細修剪成隱隱約約的倒三角形，并在下垂的尖角留出卷曲的長須。這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天長日久耐心蓄留。

　　這是下午的社會學課，黃教授思想的核心，大概就沒有離開過他下巴上的黑色三角形，它顯得既深邃又滑稽，既神秘又詼諧。這一定就是他要的效果。他的模樣很像我高中的物理老師。

　　就在我仔細端詳他的時候，我聽見了穆姝的聲音。我高中的物理老師，是穆姝西師的學弟。我聽見她在永芳堂那邊的草地上和人說話，在打聽什么，好像她剛剛和薛博士走散了。﹎吧﹍ｗ·ｗ·ｗ·．·

　　我走出教室，去草地上找她。陽光明媚，草地碧綠。她的身影匆匆地閃進一間教室。我找過去，那是法學院，因為是周末，教室空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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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人的生命，都會在各種孤獨、寂寥中和時光一起延宕，并隨時戛然而止。

　　穆姝孤獨嗎？

　　也許，只有1971年夏天剛剛結束的那個星期，她的遺體在風谷中學實驗室里，在白色的被單下逐漸膨脹，父親們在等待她愛人回信，沒有人敢去看她，她是孤獨的。

　　那個星期空氣很干凈，秋天剛剛到來，陽光格外柔和，遠處的樹木開始紅。剛返回學校的學生們遠遠地躲避停尸的實驗室。那個星期，她非常孤獨。我看了她回來，手指上還留著那個紅油漆的窗框上脫落的舊漆片，像紙一樣。我總是聽見隔壁宿舍有她的聲音，她自言自語，或者唱歌。她唱：“寫給你，是安慰我自己。寄給你，是怕你把我忘記……”這歌，后來我在別的地方聽到，變成了佛音，歌詞只有南無阿彌陀佛，佛音無性別無年齡。

　　但是，穆姝的聲音一直在，低音如流水，高音則如同在歌唱。除了唱寫給你，是安慰我自己，她也唱：“有人看著蒼天，也有人捧著鮮花，為什么看不到你啊？為什么我找不到你啊？”

　　穆姝的聲音，也許是我沒有記住的，我母親的聲音。

　　雖然我一直在尋找，但喪失才是真理。她們的聲音和影像，是我把握不住的線索。

　　瞧，深圳寶安西鄉的這一處房間，和風谷中學穆姝的那個房間，寂靜、遺忘是一樣的。寂寞虛無和諧一體，焦灼的，只是靈魂。

　　我打開一扇櫥柜門，立刻看到之前的那箱藍帶啤酒，我離開之前請劉蕎粑從深圳帶過來的，紙箱蓋開著，除了兩個空格，所有金色的罐子都安靜地排列在那里。

　　“來了來了！”某天，劉蕎粑將箱子從肩上卸下來，“小白，你的口糧來了，瞧，紫音給你準備的都是好東西！”

　　小白不回答，他與其說是專心看樂譜，不如說是借樂譜的道具，想自己的心事。

　　我對劉蕎粑說：“來，你幫我放進櫥柜里吧，我可搬不動。”

　　劉蕎粑將沉重的箱子塞進柜里，我立刻取了兩罐啤酒，給他一只，給小白一只。

　　也就是說，我走了之后，小白再沒拿過酒。

　　沒有水，我打開一罐啤酒，喝了一口，覺得很苦。但是我的喉嚨和胃感到清涼，隨后熱。于是我又吞下一大口。

　　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了一些，旋轉、邁步，和這個夜晚更加和諧了。我終于能夠鼓起勇氣，去臥室。

　　我拿著馬克杯，又喝了一大口，想壓一壓心中的忐忑。

　　過去的那些夜晚，小白坐在床沿，微微低著頭，等我。我抹勻了手背上的橄欖油，梳開辮，卷曲的絲和幽暗的空氣融合。他摟住我的腰，將頭埋在我的胸前，停留那么幾分鐘，他的氣息如同少年一般清新。

　　我不敢開燈。幽暗的臥室，家具輪廓清晰。

　　在深灰色的靜默中，床鋪整潔，我的繡花鞋像兩只憂郁的小貓咪，伏在床底。墻上的可拉伸雙面鏡，映進了客廳的光，令我一驚，以為之前我們的影像，仍保留在里面。我拉鏡柄，手指被什么東西劃了一下。翻過來，在放大鏡的這一面，插有一張黑白照片，是小白的。它應該一直放在這里的，只是我不知道罷了。我開燈，看小白。他那么瘦削，令我憐愛。照片背面的字，應該是小白自己寫的：我是小白。我是歐陽璞。

　　曾經專屬小白使用的床頭柜抽屜里，也有一張。

　　我將手伸到枕頭下面，枕頭下也有一張。

　　我不明白這些照片留下來的意義。

　　“我是小白。我是歐陽璞。我是小白。我是歐陽璞。我是小白。我是……”

　　每天上午，我在廚房里忙碌的時候，隱約都會聽見剛起床的小白，在臥室里的念叨聲。

　　“我是小白。我是歐陽璞。我是小白。我是歐陽璞。”

　　這難道是他童年時為自己編造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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