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二零零三年 3
我醒來的時候,酒吧里的燈已經熄了三分之二,光線格外幽暗,所有的空椅子都并到了桌子底下,空氣中有檸檬洗潔精的氣味,四周空蕩蕩的。>﹍吧 w-w·w`.-吧臺和舞臺上的燈還亮著,黢黑的墻壁上,小提琴、吉他和干葫蘆閃動一串串光芒。燈光也投射到那些素描畫鏡框上,閃閃爍爍地,神秘,捉摸不定。
吧臺里還有一個戴蠟染頭巾的侍應在埋頭干活,我張了兩次嘴,才出了聲音。
“妹兒——”
侍應抬頭看我一眼,“等哈兒哦,我馬上就好。”
她當然不了解我心情的急迫。不過,她很快就來到我身邊。
“姐姐,你好點沒得?第一次來我們酒吧?”
“是的。好了好了。你們下班了?”
“是啊,三點過了。”
“他們呢?”我指指舞臺,“他們也下班了?都沒人叫我。”
“劉哥特別交代了的,叫我們不要打攪你,讓你好好休息。”
“我還沒買單呢。劉哥,哪個劉哥?”
“就是帶你來酒吧的劉哥啊。”
侍應轉身要走,我一把抓住她的圍裙。
“妹兒,你是說,那個唱歌的?他不是叫扎西達娃嗎?”
“扎西達娃?這個我就不曉得了,我只曉得他姓劉,我們都叫他劉哥。你的單,他免了的。”
“他是老板哦?那,你還曉得他的啥子情況?”
“我不曉得。”她急著下班,不想和我聊了。
“再說幾句嘛,”我求她,“一哈兒我打的送你,你住哪里?不管你住哪里我都送你。你再和我說幾句。”
“不用,一哈兒我家憨包廝兒開摩托車來接我。這個酒吧,就是劉哥開的,樂隊也是他從九寨溝找來的。還有今天晚上那個吹薩克斯的,小白,也是他去重慶帶來的。”
小白?重慶?
這些字眼令我渾身顫抖,或者因為是酒后冷,或者是……
“妹兒,我怎么沒注意到有薩克斯手?小白,是風鎮來的嗎?”
吧臺通往酒吧的后門處,傳來摩托車駛近并剎車的聲音。﹎8﹏w·w·w`.-y=a·w-e=n·8`.-c-o·m
“不曉得哦。他上場的時候你好像睡著了哦。我走了哦!”女侍應抹掉頭巾,小小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
我走出酒吧,冰冷的空氣令我臉頰的皮膚立刻繃緊。
漆黑的夜空,星斗閃爍。我眨了好一會眼睛,才適應了黑暗,找到道路的位置。當我知道不可能有的士出現之后,我開始往西,往城市走去。我并沒有感到害怕,相反,我很愉快,并且抑制不住地激動。
我再次找到劉蕎粑了,他是扎西,他也是劉蕎粑。他最早是劉蕎粑,后來成為扎西,終歸還是劉蕎粑。我不但找到了他,還將找到小白……如果不是我醉了,今晚我就已經見到了小白。我就要見到小白了……
沒有一盞燈火,我借助這凌晨朦朧的星光,大步而行。這條通往市區的道路坑坑洼洼,我的鞋子薄而脆弱,石子不斷在我鞋底滑行,硌痛了足底。
道路上總有些積水,倒映著天光,像幽暗的鏡子,我還是像童年時一樣,總是不加思考地向這些光明的平面邁步,結果當然是踩進污水里,鞋子立刻濕透了,小腿部分的褲子也濕了。
我冷得直打哆嗦。
“小白!小白!小白!”
我對著夜空喊叫。叫喊可以抵抗寒冷。
小白是我的夢,小白是天上的星星,小白是我和小白們的童年,是我媽媽的聲音,是父親們的沉默,是我與未來溝通的那束光……
我跟著我的心跳的節奏,大步奔跑起來。
第二天,我真正地睡醒,已經是下午4點。
密閉的賓館房間,破舊的窗簾分布在窗戶兩邊灰色的墻上,骯臟的窗玻璃令白晝模模糊糊,但光芒耀眼,我許久睜不開眼。我的身體,我身邊的一切袒露無遺,冰涼,蒼白。都市的所有角落,如同我處之一隅,孤獨和茫然盡數聚集,時光緩慢,毫無動力。空氣陳舊,塵埃的氣息中還混雜了某種類似瀝青或廢棄金屬的氣味,陌生泥土和青草的氣味。
我想起來了,是成都東郊的氣味,廢舊工廠的氣味,星星酒吧的氣味,郊區土路的氣味,污水的氣味。房間一角的地毯上,是我那雙骯臟并且掉了底的鞋,一付甘心等待被拋棄的無聊模樣。
種種異味清晰地刺激著我的神經,我從床上彈跳起來。推開窗戶,城市的嘈雜立刻涌到耳邊。和南方都市的洪流之音相比,這些嘈雜溫柔、瑣碎。>>8_﹎ w=w`w=.`我暗自激動著。
這真是好時間,估計一下,從酒店到星星酒吧,應該只有45分鐘的車程。我還需要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到賓館旁邊的商業街,買一雙結實的鞋子,出,然后到達——大約5點過,那正好是酒吧開始營業的時間。
我來不及多想和小白如何相見。
我們都應該可以承受這見面的驚喜,擁戴這份厚禮。過往的歲月和故事,待驚喜變成溫暖,變得平和,再彼此一一道來。
而在這之前,我只想要自己精神抖擻,活力充沛。
我換上新鞋,坐進的士,哼著歌兒。
似曾相識
一樣溫柔的眼眸
一樣熟悉的臉龐
彷佛你回到身旁
似曾相識
一段迷離的過往
一點難忘的心傷
越過時光的阻擋
前塵舊事猶如夢一場
云煙里聚散一些迷惘
司機看我一眼,又不好意思地轉回頭,小心望前方,耳朵則專注地吸收我的歌聲。多么好!我的心里蕩漾著即將見到親人的溫暖,成都的大街和天空,在窗外綿綿不斷地掠過,永無盡頭,多么溫柔。
凝望著你
而我的深情只有沉默
縱然回我只能裝做冷漠
怎能遺忘
但我的寂寞不是路過
陌生的你我只能擦肩而過
似曾相識
偶然一張相似的臉龐
只有陌生眼光
我唱第三遍的時候,車就停下來了。我至少應該唱十遍,唱到迷迷糊糊,然后跌出的士,撲進星星酒吧,撲向劉蕎粑,抓住他雙臂上那些好像從他皮膚里長出來一般的流蘇。
“啊?我還準備瞇一會呢,就到了?”
“到了,星星酒吧嘛!”司機看著我說。
我下車,疑惑地望著眼前的一個小酒吧。“不是哦,師傅。”我拉住車門,探頭進去說。“不是這里,你搞錯了。”
“我啷個會搞錯曬,我們勒個地方就勒個星星酒吧哦。”
“不對。”我看看大街上的那些樹和建筑,不時偏偏倒倒地駛過的公交車。“不對,師傅,我要去的那個地方,在郊區,沒有公交車,是個舊工廠。你曉得吧?舊工廠。”
“我不曉得哦。你打114問哈。郊區我不去哦,要交班了。”
就在我站在路邊打電話的時候,的士不出聲地開走了。
114通常會給你一個永遠無人接聽的電話。
我連著攔了幾次的士,的士司機都目不斜視分秒必爭地從我身邊駛過。
正當我因為著急眼淚噙滿眼眶時,一輛摩托車“噗噗”地吐著廢氣,停在我跟前。
“靚女,你要去哪里嘛?不是探監吧?啷個人家都不搭你噻。”摩托佬沖我揚起他的灰頭土臉。
“你搭我噻。”我生怕他也和那些的士一樣跑掉。“我去東郊的星星酒吧。”
“我不曉得東郊哪點有個星星酒吧哦。”
“東郊舊工廠,曉得吧?”
“舊工廠?好像有點印象。”
“好啊好啊,走吧。”我跨上后座。摩托車手套上碩大的頭盔,一激靈,摩托車巔了一下然后往前沖。他有意把度開到最快。我明白這些街頭男人遇見外地女人的興奮勁。我們了一輛又一輛公交車和大貨車、小貨車,風呼呼地在耳邊響,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很快,摩托車就在舊工廠前面停下來。我的兩條腿都有些麻木了。摩托佬收了錢,將車推到路邊,蹲下來抽煙。
“你不走?”我回頭看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不吭聲,埋頭狠狠地吸煙。
“你不走,想留下來打劫我?”
“靚女,你啷個把人想得那么壞哦!”
我仔細對照著昨天的記憶,親切地將那些石頭堆上的青草野花、銹蝕的鐵門、泛紅的磚頭、鉛鋅皮的屋頂一一重新收進記憶里。應該有音樂遠遠傳來,就像昨天,我們還沒有接近酒吧,就聽見了優美的薩克斯風,隨風飄送。
這里的安靜讓我感到一絲絲陌生、不安。
更加奇怪的是,應該正是酒吧開始營業的時間,酒吧的門、窗敞開著,卻沒有燈光,門前屋檐下原來懸掛幡旗的地方空空的。
我疑惑著,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里面空蕩蕩的,大概是一個廢棄的車間。沒有吧臺,沒有桌椅,沒有客人,沒有舞臺。
“劉蕎粑——”
“扎西——”
“小白——”
我的每一次呼喊都傳來了回音。回音比我的聲音弱一些,清晰而溫柔,是從哪些黑色的墻壁上飄過來的,像是我的聲音的和聲。
小白——扎西——劉蕎粑——
最后的和聲從四面的黑墻壁上朝我圍攏過來時,我蹲下,抱住雙膝大哭起來,一直哭到我聽見我聲音之外的聲音。不是我期待的驚喜,不過就是那個摩托佬,是他在說話。他朝我走過來。
“哭么子哦!”
我突然不害怕他打劫了。“這里本來有個酒吧。”我說。
“有嗎?”
“有,我昨天晚上就在這里。”
“咋個可能哦,你撞到鬼了吧?”
“真的,我昨天下午,和朋友一起來的,在這里喝了很多酒……”
我突然看見對面墻上有一片微光,迅站起來沖過去。一個干葫蘆,掛在墻上,光滑的圓面在漆黑的墻上閃爍著。我激動不已。
“你看你看!”我扭頭對摩托佬說,“昨天我就看見這個葫蘆。昨天,這里還有畫,有小提琴。”
“那今天呢?”摩托佬走過來,伸手摸了一下葫蘆,“是哦,是葫蘆哦,上面一點灰塵都沒得,干干凈凈的。”
“那是為什么呢?”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你如果不是撞鬼了,就是被人騙了。”
我不吭聲。
“是被男人騙了吧?”
我仍然不想說話,只覺得渾身無力,坐到地上,衣服在墻上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https://www.dzxsw.cc/book/8257/505561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