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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二零零三年 2


  紅酒令我目光朦朧。我不想再逼他承認6年前我們在九寨溝的那次相遇。我目光朦朧地斜望著他。

  “有沒有人叫你卡扎菲?”

  “有啊,”他又聳肩,“他們一直都叫我東方卡扎菲!”

  “那你是名人了哦,東方卡扎菲……你像他一樣,獅子頭,卷發,大鼻子,狼眼睛……不過,你畢竟是東方人,皮膚啊什么的,比他細膩耐看很多……”

  我是想嘲笑他的,笑容還浮在我臉上,我卻想哭了。

  “嗯,我們接著講你的故事吧。”我莫名其妙地流下兩行淚水。“你是不是劉蕎粑,不重要了。能再次見到你,我感到很欣慰,真的。”我忍不住抽了抽鼻涕,發出很響的聲音。

  我真的很傷心。

  他有些慌張地,遲疑著,伸出長長的雙手,越過桌面抓住我的雙臂。

  “別哭,姑娘,別哭,別人看見了多不好!”

  “你是怕人家誤會你嗎?”我立刻止住了悲傷。

  “不是不是。他解釋,我覺得我了解你,姑娘,但你不了解我。”

  “我叫紫音,你剛才叫我名字了。”

  他收回長長的兩條手臂,抱在胸前。“你不了解我,紫音。你一點都不了解。”

  “那好吧。”我抹干凈眼淚,給他一個笑臉。

  他朝我擠了一下眼睛:“你真美。”

  我感到希望浮現心頭:“告訴我,你還記得我母親嗎?在風鎮,她租的房子就在你家隔壁,她整天在街上游游蕩蕩。你沒有想過了解她嗎?”

  他搖頭。

  “你頑劣地捉弄她,她小心地躲避你。但是,你家的故事又不可救藥地吸引她。你的小姑姑,她在哪里?還有你父親……”

  他更加使勁地搖頭:“別說了,別說了。”

  “好的,你不想說這個,我就不說。”

  “對,你說什么都可以,別說這沒用的。”

  “咱們接著剛才的話題吧。那個廣東導游救了你,然后,你就以身相許了?”

  “哈哈!”他咧著大嘴,“我真愛上了她。但是她不要我。我跟著她到了成都,她就失蹤了。”

  “失蹤了?”

  “準確的說,她應該是按行程回廣東了。”

  “你沒再找她?”

  “沒有。”他的一只手飛快地轉著侍應留在桌上的鉛筆。“我在這里遇到了一些玩音樂的朋友,就留下來了。”

  “你不找她,說明你并不是真愛她,否則,你一定會去廣東的。”

  “我們一直都在尋找,有時候,并不真的清楚在找什么。就像你,紫音,我一看你的眼睛,你的笑意,就覺得我是了解你的,盡管我并不了解你母親,不了解風鎮。我知道你在路上,在尋找。你渴望相遇,渴望重逢。你的渴望打動了我。你可以繼續叫我劉蕎粑。你叫我什么都行,隨你,我都答應,都樂意。”

  我想了想。“謝謝,我也愿意叫你扎西。”

  “不,還是叫我劉蕎粑吧。你那么叫我,我就覺得我在你眼里、在你的記憶里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會帶著歷史或者傳說來找我,你是第一個,紫音,我會記住你的,姑娘。”

  我們默默地喝酒。雖然是紅酒,我的皮膚還是迅速像著了火一樣熱起來。

  “三月殘花落更開,小檐日日燕飛來。”

  “你說什么?”他抬起眼睛。

  “幾句古人的詩。我覺得,和這里的氛圍特別貼切。這個舊工廠里的酒吧,給人感覺真好。”

  “還有更好的!”他扭頭看看酒吧的小舞臺,他的伙伴們已經忙碌停當,音響也調試好了。

  “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我要為你唱一首歌。”

  “真的?”

  “真的。你想聽什么?”

  “我……”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表達心情。平時我腦海里是有很多沒完沒了的旋律,但我并不清楚它們是些什么曲子。“你唱吧,唱什么都好!”

  他輕輕拿起我的手,在他滾燙的雙唇上碰了一下,又輕輕放下,然后輕盈地轉身,朝舞臺走去。他那么高大,竟然那么優雅、輕盈,像一團褐色的云,在幽暗的燈光里滑行。

  轉眼,他就出現在舞臺上,脫掉黃色卡其布外套,把它狠狠地扔進后臺的黑暗之中。他穿貼身的白襯衣,有流蘇和肩章,將他的身型勾勒得非常完美。

  “歡迎親愛的朋友們光臨星星酒吧,我們又在這個美好的夜晚相遇。接下來,我要演唱這首歌,《似曾相識》,獻給新來乍到的紫音小姐,也獻給所有的朋友們——”

  他的聲音從麥克風里傳出來,被壓得很低,帶著胸腔和鼻腔的氣息。這個開場白令我不快,毀滅了剛才他那令我激動的真誠。他只是這里的一個歌手,或者是樂隊的領隊,或者在酒吧里占有股份,除了賣力演唱還要拉客人聚人氣,每天晚上都要說這樣的開場白……

  但是,音樂響起來了,……劉蕎粑,或者扎西達娃,他的聲音來自一個寬闊、溫暖的胸腔里的聲音,在痙攣的聲帶和喉嚨、口腔的共同作用下,被控制著緩緩釋放,逐漸附著于他粗獷的男人的形象。我咬咬嘴唇,毫不領情地聽,卻很快被音樂和他的聲音溶解,被它們送入那部英國電影《時光倒流七十年》,送進憂傷的夜晚和夢想之鄉。

  70年,幾乎就是一個人的一生。

  此刻,如果時光真的倒流70年,那么,就回到了1933年。

  1933年,民國22年,我的父親還沒有出生,我的奶奶大概也還沒有嫁給我爺爺。世界經濟大蕭條到了最嚴重的時刻,日本法西斯勢力利用英美經濟危機和中國內亂,加緊對中國的入侵。

  1933年3月,日本人僅以120余騎兵前頭部隊,兵不血刃地進占了河北承德,熱河淪陷。民族危機尚在萌芽,猶如河北河南的蝗災,不到夏秋,螞蚱的翅膀不會炸響。江蘇南京依然是和平安寧的景象,梅花朵朵開在平民百姓家的墻頭。我的爺爺奶奶,生長于殷實之家,守古訓,尊禮教。彼時3月的那些夜晚,我爺爺應該都在備課,準備白天書院里的講學;而我奶奶,則在她的閨房里,一更接著一更地做女紅。她愛繡梅花,愛玫紅色的真絲軟緞,在比肌膚更滑膩更柔軟的料子上,纖細的手指揮針曳線……她的少女時光如此純凈,在結束之前就擁有了永恒。

  我在扎西——他說了,我可以叫他劉蕎粑,我在劉蕎粑的歌聲結束前,將杯底的紅酒倒進喉嚨。

  這個行為立刻讓我不可救藥地眩暈,無力地伏倒在桌子上。

  我睡著了,或者是昏迷了,很久。

  多久?70年?或者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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