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 13
1976年的干旱,比上一年更加嚴酷,天空始終沒有灑下一滴雨,每個傍晚的天空都散布著紅紅的火燒云。
遠方,陸家大山往年被暴雨沖刷出來的溝壑,非常醒目。久旱的風鎮,一有汽車駛過,立刻掀起漫天灰塵。
風谷,農民們在4月里撒下的谷種,勉強長出了秧苗,直到5月,該插秧了,但干涸的稻田里那些漁網一樣的裂縫,口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深,似乎要剝開地殼露出地心。青蛙和螞蝗的尸體在太陽暴曬下變得像紙一樣薄,鳥兒的羽毛和蜻蜓殘存的翅膀掉落在光禿禿的的田埂上。
這是個多么殘酷又悲傷的年份。
5月里的一天,一輛軍車來到風鎮,引起人們的好奇。軍車是來執行人工降雨任務并播灑樹種的,車廂里的火箭炮,將要朝天空發射,打進云層,然后大雨就會鋪天蓋地而來……
孩子們像過節一樣興奮,風鎮人工降雨的消息從街頭傳播到街尾。
第二天是集日,人工降雨就準備在這個集日進行,屆時,天降甘霖,讓所有老百姓能夠見識到人定勝天、高呼戰無不勝。
軍車就停放在人民公社的大院子里。
這是個美好的夜晚,天空晴朗,星辰碩大。
石頭照例在白天就將整個風鎮游了個遍,又在傍晚回到小學里,敲詐了兩個放學遲的孩子,搜走了他們書包里的零食。然后,天黑透了,他才慢慢沿街直下,經過東西向的主街道,去他夜宿的地方——風鎮人民公社。
在走進人民公社大院之前,石頭靠著黃土筑成的院墻,待了很久。他覺得西方的天空實在太美了,以前沒怎么覺得,現在突然覺得那么美,他自己都驚訝了。瓷藍的天空里星辰閃爍,還出現了流星雨。石頭記起來幾年前,他和小白曉強一起,也在半夜里看過流星雨。當掃把星嘩地滑落到天際的時候,小白把手捂在胸上,閉目許愿。
他記得當時他去猛拉小白的手,想讓小白許愿不成功,結果旁邊的曉強給了他一拳。他真恨曉強。小白被抓走而曉強好好的回家了,這是他非常不滿意的。他打算第二天就叫他叔叔,直接把曉強給抓起來,最好是自己親自用皮鞭把曉強抽一頓!
小白現在不知道在哪里。石頭知道,因為自己的爸打過小白的爸、曉強的爸,打過所有人的爸,所以大家都是恨自己的。好像只有小白不那么計較,大家一塊玩的時候還是帶著自己。
他試著在嘴里卷了一下自己的舌頭。他忘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跟小白學習卷著舌頭說話,然后他就變成了結巴。他和小白,結結巴巴地說話,他樂壞了!太好玩了!
李忠福發現石頭故意結巴并完全結巴了以后,給了他一個大嘴巴。
不過,石頭一點不生氣,依然樂于當結巴。
對小白的想念和想用鞭子抽曉強的想法,一樣的強烈。深夜了,石頭不再看天空,梭回到人民公社大院里。
星光之下,他看見大院里有一群流浪孩子聚集。這些流浪兒從早晨的霞光出現的時候就街市上尋找機會,常常會在石頭到來之前就撿走人家垃圾里的食物,已經讓石頭非常生氣。
他沖過去大聲吆喝,趕他們:“滾!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小心我叫人抓你們!”
流浪兒們窸窸窣窣地倒退幾步,不一會兒,又回來了。石頭順著他們饑渴的目光,發現了大院角落的一輛大卡車。
石頭看清楚了,就是傳說中要執行人工降雨任務的那輛軍車,嶄新的軍車車身映照著星光。石頭沖過去,不費力氣就爬進了車廂。車廂里不但有火箭炮,還有半車廂黃橙橙的松子。他高興得哇哇叫,就坐在里面砸松子,享受松子仁。松子仁的香味讓人流口水,流浪孩子涌來了,他們的手剛掛上廂板,還沒攀援,就被石頭一個個踢了下去。
這場戰斗一直持續到凌晨。石頭力氣大,居高臨下,所有試圖爬進車廂的流浪孩子終究無法得逞,一個個都被石頭打得鼻青臉腫,落荒退下。他們有時候退縮了,好像是罷休了,石頭就假睡。果然,石頭剛一吐出呼嚕聲,他們又悄悄地圍上來了……
這場戰斗讓石頭興趣盎然。天邊出現了霞光,石頭還意猶未盡,希望流浪兒們來一次更猛烈的進攻。但流浪兒們擔心被人發現他們鉆進了公社大院,準備撤退了。他們想最后一次向石頭扔石塊,地上很干凈,只有野草,沒有石頭。
他們看看四周,看看天空,看看得意洋洋的石頭,無奈地退后。石頭站在敞篷的車廂里,舉起雙手,用下流的手勢羞辱他們,看到高高矮矮的他們,因為疲憊和沮喪,身姿歪歪斜斜,退到大院外。高興得在松子堆里跳躍歡呼。折騰了一夜,他的身體變得很輕,跳躍得很歡。他就要獨自一人,享受這一車在晨光金燦燦的松子了!
他伏在車廂里,開始往自己身上的各個口袋里裝松子。不知道他的手指觸碰了什么地方——
“轟——”
火箭炮爆炸了!
全鎮人都聽見了這個巨響。
那些正在攀過山崖往鎮上趕的山民,也聽見了。
“地震了?”他們互相問。
不像啊,天空干凈清新,陽光和煦溫暖,山野翠綠,通往鎮上的各條小路都有螞蟻一樣移動的人群,這應該是一個多么美好的集日啊!
那個黎明時分就趕到鎮上賣紅薯的老農民,剛剛用籮筐占據了一個自己滿意的攤位,就被爆炸聲震得頭疼。他還沒來得及抱怨,一條蒼白的少年胳膊從天而降,掉進他的籮筐里,嚇得他抱頭而逃。
那是石頭的胳膊。
來撿胳膊的公社李書記,石頭的叔叔,他認得,石頭曾經找人在手腕上紋了一個刺青:忍。
兩個月以后,唐山大地震發生。
我們都不能在家里睡覺,到晚上,全都帶著草席睡到學校的大操場上。
附近村寨的老鄉只在大操場上睡了幾個小時,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家了,他們家里的牲畜總不能隨身帶著吧!
我們一直堅持著。躺在星空下的感覺實在太奇妙了,男孩子們興奮得一直睡不著,在被單下互掐。我挨著比我年長的曉霞,她的身上有野菊花的藥香。睡夢中,碩大的星辰就在我的頭發里閃耀,一些小星星排列成各種幾何形狀,就在我的肩頭滑翔……
夏天快結束時,我初潮了。
當我在空無一人的家里痛得滿床打滾時,正好尹大芬來到我家。她去鎮上的供銷社買粉色橡皮布帶子,教我把草紙折成長條……她臉頰的皮膚帶點殷紅,是過于成熟的那種暗櫻桃紅,接近高原紅,里面有一些顏色更深的紅點。她的頭發粗、硬,在耳后扎成兩把刷子。
她和我聊天,告訴我,她的老家在南方,那邊一年四季都不用穿外套,晚上睡覺也不用蓋被子,不會長凍瘡。
“南方很明亮嗎?”
“明亮得像玻璃一樣!”
她的話令我激動,讓我向往,向往明亮得像玻璃的地方。
我很抱歉,她總是沒機會見到我父親,我父親也從來不了解她心里的那些打算。盡管她是他的學生,但他的記憶里可能根本沒有她這么個人。
她還告訴我,她一直在照顧我哥哥,教他怎樣挖地才不會挖到自己的腳上。為了不讓我哥哥繼續發瘋,她到處找可以給他讀的書,包括《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航空氣象云圖》、《南斯拉夫》、《文史哲》、《戰地新歌》等等。
她像母親一樣呵護我,指點我……
我很抱歉,我不愛她,她不是我母親的模樣。我不知道她的年紀,她既不像少女,也不是婦女。她個頭不高,身板寬,臉盤大,臀部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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