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抓起來，這件事我們怎么不知道？我們知道常常有吉普車開進學校里來帶走他，但很快又送他回來了。

　　我想想。

　　應該就是那年，那年夏天，整個暑假我們都找不到父親。

　　“王叔叔，你說的是1973年的事情嗎？”

　　“對！七、八月的樣子，你父親去監獄要見你母親，他們把他抓起來了。我沒辦法，就去成都，攔老首長的座駕……”

　　“我父親知道我母親在那個地方？”

　　“他一直懷疑是。”

　　“那時候，我母親，她還在嗎？”

　　“這個，能不能遲一點說？”

　　“行。你怎么再次離開你的老首長？他那時候已經可以照顧你了。”

　　“有一天，老首長說，很想吃瓦兒糕。你父親知道，在成都生活的人都知道，特別是小孩子，最愛吃瓦兒糕，白糖瓦兒糕雪白雪白，紅糖瓦兒糕黃橙橙更香。老首長有點年紀了，就想吃小時候吃的東西，要我去找瓦兒糕。我到街上去，走進川大附近一條巷子的時候，看到一個穿黃袈裟的喇嘛，搖著轉經筒，口里念念有詞，非常好聽。我想聽清他念什么，一直跟著他。”

　　“你聽清了嗎？”

　　“聽清了。唵、嘛、呢、叭、咪、吽。”

　　“是六字真言，秘密蓮花部的根本真言。”

　　“當時我不懂他念的啥，但他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我跟著他走啊走啊，越走越輕松，越走越開心，視野也越來越開闊，越來越陌生。很快，我發現，喇嘛不見了，我自己也已經不在城里，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后來，我就繼續往前走了。我每天都念唵、嘛、呢、叭、咪、吽，一邊走一邊念，會看見很多東西，海市蜃樓，人和鬼。我見得最多的是上甘嶺陣亡的戰友，太多了！就那么一塊長2000多米、寬1000米的狹窄地帶，43天時間，10多萬人參與拼殺，中國軍人和聯合國軍總共超過4萬人倒在面積不過2.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黃種人和白種人的血一起，把那塊土地都澆透了！”

　　“我父親和你在一起。”

　　“對，如果不是我受傷，他也不會受傷；如果他不受傷，我們倆不被扔在坑道底，估計我倆也活不下來。全死了啊，我們最先守衛537.7高地北山的九個陣地，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填上……全連死了，全團死了……到處是無法搬走的尸體，死人多活人少，很多活著的人還在流血，血將土地染成了黑褐色。美國佬用在地上用大口徑火炮和坦克進攻，在天上是蝗蟲一樣的飛機轟炸，一秒鐘有6發炮彈或航彈落在坑道上。我們的很多戰友其實是被炸死、被震死的。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血肉模糊的他們，他們用手指著頭對我說：我聽不見了，我被炸聾了！”

　　“你后悔參加這場戰爭嗎？”

　　“No！No！我一點不后悔，我自豪！中國志愿軍多么頑強，我們太頑強了，我們創造了奇跡！在戰斗中，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像牛保才一樣用身體當電話線，像孫子明一樣與敵人同歸于盡……那是不需要選擇的，人人都是英雄。”

　　“嗯。你完整地走出上甘嶺，卻在武斗中失去左臂。你看見那個砍你的人了嗎？是什么人？”

　　“我看見很多在文革武斗中瘋狂戰死的人，他們的臉全是扭曲的。我看見那個揮著馬刀想砍老首長的人，他的臉真長，他叫喊著“打倒”的時候，他的臉幾乎有他身體的三分之一長。我一把推開老首長，他的雪亮雪亮的大刀就砍在我肩上。我只覺得身體突然輕了許多，左肩膀涼絲絲的……他說對不起啊！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已經發現自己砍錯人了。就在他對我說對不起的同時，我看見有人在前方，在他背后向他開了槍。他只有馬刀，而他們已經奪到了槍，血從他前胸噴了出來，他抖動一下就撲倒了，我倒是直直地站著，他倒在我腳前，我感到交下的大地震動了一下，而我很輕，快要被風刮倒……”

　　穿軍裝的服務員送來第一道菜：桑拿雞塊。

　　我看著老王吃，同時悄悄打開了隨身攜帶的小DV機。我要將他攝下來。以后我找到的每一個人，我都要一一攝下來，以證實他們的存在。1997年見到穆姝的時候，很遺憾，我連照相機都沒有。

　　鍋子里沒有什么雞肉，只有油亮油亮的鵝卵石。

　　老王叫來穿綠軍裝的服務員，問她怎么回事。

　　服務員親自用長筷子，在石頭里翻找出來一個雞脖子和一個雞屁股，哼了一聲。

　　老王顯然要發怒了。

　　被綠軍裝將臉色映得發青的女孩迅速陪上笑臉：“老板，別生氣啊，毛主席說了，雞蛋因適當的溫度而變化為雞，但溫度不能使石頭變為雞。老板你一定是學習過毛主席語錄的人，你說，毛主席說的是不是很有道理啊？”

　　“有道理有道理。”

　　老王立刻微笑了。

　　他不但平復下來，而且心情愉快。他的兩只白白的鴿子眼，眼珠子黑而硬，盯著我——

　　“有一次，你父親請我喝酒，還說準備好了下酒菜。我到你家，發現他炒了一鍋鵝卵石，是你弟弟從西河里撿回來的。他炒得很講究，姜蔥蒜什么都有了，就是沒肉。我們夾著小石頭放嘴里吮，那滋味，真是香啊……”

　　“那年頭，沒東西吃。”

　　“就是。你父親就是聰明啊，沒東西吃，他也能炒一鍋鵝卵石！我們真高興，你知道為什么嗎？林彪暴露了，這個當面喊萬歲、背后下毒手的家伙，摔死在溫都爾汗！還有葉群，他老婆。還有他兒子林立果。聽說是他女兒報告總理的。豆豆長得太像她爸。不過，這個事情她做得漂亮。”

　　“我不信，你這是謠傳吧？女兒會出賣自己的父母親人？”

　　“我們的那個年代，只有思想路線、階級斗爭，沒有親情之說。唉，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么樣啊！路漫漫其修遠兮……”

　　“路漫漫其修遠兮……啊？你都知道她現在的名字，還不知道她過得如何？”

　　“她現在叫什么名字？”

　　“哦，原來你還是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好了。老王，王叔叔，求你，和我回廣州好嗎？我們從廣州坐飛機去重慶，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想去重慶找什么呢？你什么也找不到啊！”

　　“我不相信。第一，我要知道我母親是不是還活著，第二……”

　　“丫頭，我實話告訴你吧。本來，我已經離開那家紙箱廠了，就是不想讓你再找到我！”

　　“但你又來這里等我了，不是嗎？你是在乎我的，你是因為那段歷史而負重的，你也想放下，或者把這重量轉移到別人的身上，你也想尋找，不是嗎？你不能回避！至少，你該帶我去看看她住過的那個地方，13號監室，總可以的吧？”

　　“她只在那里住了兩年。聽說后來怕她越獄，把她轉移到另外的監獄了。”

　　“轉移到哪里？不會是渣滓洞吧？”

　　“不是。聽說后來的這個監室更小，只有1.2平方米。也就是說，任何時候，任何位置，她都無法伸直身體，永遠只能坐著或者卷曲身體躺著。”

　　“這是虐待！”

　　“一切都是可以的，只要是為了捍衛偉大領袖的思想，沒有什么不可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腳又算什么。”

　　我忍不住淚水泗流。很難想象，我母親如何忍受這些。

　　“別哭，紫音。你母親就沒有哭。你為什么不能忍住自己的眼淚呢？他們說，你母親在牢里，哪怕是在那個不能站立不能伸直身體的小號里，她一直在唱歌。我帶走孩子后，他們說，她精神失常了。但是，她精神失常后，不但唱歌，還朗誦文章，據說就是她寫的那部《偉大的歷程》里的文章。”

　　“那是我父親寫的。”

　　“我知道，你父親告訴過我。她唱歌，他們說，她的聲音真好聽，她可以唱全本歌劇《洪湖赤衛隊》。她唱歌的時候，監獄里特別安靜，大家都聽她唱，連站崗的小戰士都陶醉了。但是，她除了唱歌，還朗誦文章，喊口號，這個影響就很惡劣了。所以，上級指示，要割她的舌頭。他們準備割她的舌頭。上級又指示，干脆把她槍斃算了。槍斃之前，要開一次大的公審大會，怕她唱歌和喊口號，他們頭天夜里，將她押到訓誡室，把她按倒在地，用一塊磚頭墊頭，割開了她的喉嚨……”

　　“惡魔，殺人犯！”

　　“第二天，他們槍斃了她……她的遺體，在刑場上就被第三軍醫大學的醫生摘掉內臟，然后運走了，聽說在第三軍醫大的解剖室里，用福爾馬林泡在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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