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九九七年五月 5
“東莞?”穆姝老師望著我,“我明白了,你來這個地方,是被賣豬仔了!”
“賣豬仔?”
“對,賣豬仔。那么,后來呢?你就這么留下了,沒離開?”
“嗯,我留下了。我想看看這地方。這里很多水,這里的人善跳水,對吧?”幾年前,我看到電視里的一個跳水比賽,賽隊出列時,引導員舉的牌子上大大的兩個字:“東莞”。
“差不多。但是我猜,你應該是怕水的。”
她什么都知道。
我怕水。我也說不清是為什么,我怕水。在一個夢里,我看見我的嫂子櫻子,衣衫破爛,向西河方向一路狂奔。我看見她的光腳丫在風中越過,然后,汪洋恣肆的西河出現在眼前,水里有巨大的漩渦,渦流一圈圈猙獰地微笑。櫻子伸出了一直腳丫,伸給渦流……
我還做過許多和水有關的夢,藍綠的水像幕布一樣向我席卷而來,灰色的水像巖石一樣拋過來,透明的水漫過風鎮,漫過朱家的房屋,漫過所有曾經森林密布的山頭……
我深深地呼吸:“不過,我留下來,是想找莞草,穆老師你聽說過嗎?我聽說過,莞草可以治痛經。”
“可憐的孩子,痛經……”
“難道你沒有嗎?”
在我12歲的那年,冬天,我的肚子痛了一個星期。某個早晨,我在教師宿舍對面的茅斯里排泄,我的身體里還掉了一些別的東西出來,我低頭看,是一些暗紅色的血塊。
從那天起,我恐懼得無法言語。我相信我的身體里有了可怕的蛆蟲或者動物,它們正在撕咬我肚子里的血肉。我偷偷跑到最遠的河溝,洗我褲子上的血跡。我冷,痛,渾身發抖。
三天以后,我的身體不再流血,疼痛也消失了,恐懼感慢慢消失,忘記了我肚子里會有什么東西。
但是,21天以后,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剛好過去了21天,新的一輪疼痛了流血再次襲來,我用枕頭抵住肚子,在床上翻滾,悄悄痛哭。我聽見石頭的媽,也就是李忠福老師的女人笑面狐,和陳大陳二的媽,也就是陳少倫老師的女人麻雀,在我家窗前走來走去。她倆的身影不時遮住我家窗戶的光,屋子里十分幽暗。我知道她們是在看我,既羞愧又憤怒。但是我沒有力氣呵斥她們,我渾身汗濕,無力地呻吟。
“痛經了!”我聽見笑面狐大聲說,“我剛去過茅斯,看見血了,肯定是她,她在我之前去過。”
我不知道教師宿舍前有多少人聽見了她的話,不知道小白是否在場,我痛苦又恐懼,全身都緊縮起來。
“痛經了!”我聽見麻雀發出嘻嘻的笑聲。
“風谷的女人都痛經。”麻雀說。
“不單是風谷,整個風鎮的女人都痛經。”笑面狐說。
我不敢見人,一直躲在房間里,躲在被窩里,忍受腹部的疼痛。
大概是第三天的時候,我的疼痛輕了很多。我還是怕出門,怕見人。我聽見有人砰砰敲門,把頭躲到枕頭下面。
“紫音在家的,在家的!”我聽見我弟弟在宿舍外面喊。
我只好起身開門。
一個身板寬大的女人跨進來,她坐下后,我才看清她的臉,她是我父親的學生尹大芬,比我哥哥早兩年高中畢業,已經是我哥哥的知青戰友。她笑吟吟,滿臉母性,有些討好地問候我。她兩腮暗紅——這顏色讓我想起果樹上被人遺忘的過于成熟的果子,是風鎮朱大娘臉頰上的那種顏色。
“紫音,”她說,“我剛從知青點回來。”我心中充滿感激,我知道,她是來告訴我們我哥哥的消息。她雖然只比我哥哥大幾歲,但看起來卻是鎮上朱大娘的那種年紀。不僅腮紅和朱大娘一模一樣,她還天生一副大媽像,大臉盤,氣色很好,眼睛總是笑笑的。
我問穆姝老師:“你知道尹大芬嗎?”
“尹大芬?有點印象,她也是風谷中學畢業的。”
“對啊,她一直想做我們的母親。”
“哈哈,你怎么知道?”
“她看房間里就我一個人,就問我,如果她給我和弟弟當媽媽,我要不要。”
“哈哈!那,她怎么會和你說痛經?”
“她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我就是肚子痛。她立刻去鎮上買黑糖回來,煮姜糖水給我喝。我等了她幾個小時,終于喝到她煮的姜糖水,果然感覺好了很多。她說,那黑糖是古巴進口的。”
“是,那是古巴糖。”
“后來,她說,她老家南方,有一種草,叫莞草,可以治痛經。”
“哈哈!”穆姝繼續大笑。“這么說,你的確是找莞草來的?莞草早沒了,只是傳說了。”
“可是,可是,”我有些著急,“我是來找人的,我要找很多人,包括你!”
“哈哈!哈哈!”穆姝的笑聲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站在街邊看她。
她發現有人專注地看她,就對那人扮了一個鬼臉,那人臉色立刻變得蒼白,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她居然能大笑!一個不在人世的人,居然能夠發出那么大的笑聲。
她從哪里得到的能量呢?
她收住笑聲,問我:“是不是所有你沒見過的東西,都要去找?你這一生,夠用嗎?”
“肯定不夠,我知道。你呢?你來這里,找什么呢?”
“我也找人。我要證實一些我想證實的事情。”
“什么事情?”
“以后再告訴你。”她捋了一下被風吹拂到臉上的鬢發,“你看,這里是珠江的東岸。太多人來這里了,原住民無比痛恨他們,男的被叫作撈仔,女的被叫作撈妹、撈B,撈食的,要飯的,輕蔑、侮辱。但是,北方人,內地人,他們依然一個跟一個地來。一個人來了,就將一村的人都帶來。你看,香港那邊,十個人里有一個是東莞人。這里,街上十個人里就只有一個是本地人,九個都是外來的。你小心點,漂亮的北方女孩子在大街上可能會被人撕臉!你別不信,人家都說她們是二奶、情人,或者是雞。那些眍眼睛黑皮膚的本地女人,看見水靈靈細皮嫩肉的北方女孩,就想撕碎她,把她一口吞下……”
“你說的這些,和我沒關系。”
從16歲開始,我不時會感覺到有男人喜歡我:同學,暑假火車上認識的外省某院校高年級師兄,同事,某個在公交車上扶我一把的陌生青年……他們都有個共同點:目光純凈,臉孔干凈,待我小心、親切,既高度關注,又保持距離。他們那么嚴肅、謹慎、小心,特別注意分寸,唯恐讓我不安、受驚。某些細節,讓我后來想起來,感到甜蜜、溫暖。
我接著說:“沒有男人會對我不敬。”
穆姝想了想:“當然,如果我是一個男人,也不會對你不敬。但環境變了,這是南方啊,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涌來的南方,一切都在發生變化,人的欲望越來越復雜,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
“聽起來是有點可怕。我說,穆老師,你看見我的第一眼,是不是不認得了?我長大了,離開風谷很久了。”
“事實上,你剛到東莞我就看見你了。如果我不想見你,你永遠都不會遇見我。你樣子沒變,頭發還是那么黃,那么卷,不過沒小時候卷的那么厲害了,小時候就是羊毛卷。你走路的樣子,還和小時候一樣,歪歪倒倒的,靈魂出竅的樣子。”
我的眼睛發潮:“記得我小時候模樣的人,就是我的親人。沒想到,我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你。我特別想找到我媽媽,我沒怎么見過她。我總以為她就是你的模樣,尹大芬的模樣,別的那些女人的模樣。她離開我太早了!她應該找我才是,她應該讓我找到。這么說,我沒遇見她,是她不想見我了……”
“這個……你不要太悲傷了。我們說別的吧。你喜歡這個地方嗎?”
“說不上。在大街上問路時,那些老阿姨總是對我翻白眼,或者咕咕囔囔,她們在罵我。”
那些街邊的老女人,又黑又瘦,臉孔皺巴巴的,像脫水然后風干了一樣。但她們眍陷的圓眼睛黑亮亮地,充滿對我的厭惡和恨。她們沖我嘎嘎咕咕,然后抬手一指,將頭扭到一邊。我知道她們是在罵我,給我指的也是反方向。
“就是了,她們一看就知道你是北妹。”
“但我預感到在這里能找到什么。”
“你被騙過嗎?”
“當然。哪個出門在外的人不被騙呢?”
公交車上,腰包系在肚子上的女售票員來到我面前,皮膚粗黑,表情很兇。我沒零錢,只有幾張藍黑色的百元紙幣,一面是4個偉人的浮雕頭像,另一面圖案是井岡山。她一把抓走其中一張,放進她的腰包里。很快,她拿出另外一張百元紙幣還給我,大聲說:“你這錢是假的,換一張!”“不可能。我的錢都是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少廢話!”她抓住我的手,抽走我手里另外一張百元紙幣,把她的假幣塞進我手里。
同樣的把戲,士多店的老板娘也做了一次:她將我的錢放進抽屜,拿出另一張給我,說我的錢是假的,轟我走。
現在,我兜里有了兩張假鈔,一直不知道怎么處理它們。
“還好你沒被拐賣。”
“當然有人想拐賣我!”
某天,我餓暈了,在路邊休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帶著紅色蛇皮袋,目光狡黠,笑容很假,靠近來。女的說:“妹子,你哪里人?什么時候來東莞的啊?找到工作沒得?”男的說:“小妹,看你餓的,我幫你買個盒飯吧,說不定我們是老鄉呢。”
男的去買盒飯,給女的遞眼色要她看住我。
女人向我更靠近一些,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妹子,我看你好面熟,等一哈吃過盒飯,我就帶你去沐足城上班哦,收入很高的,還有小費,好不好?”
我想掙脫她,她卻抓得更緊了。買盒飯的男人身后又跟了一個男人,正向我們走來。情況緊急,我突然站起來:“謝謝你們給我買飯,我帶了很多錢,在衣服里,你放手,我拿錢給你。”
女人一放手,我拔腿逃跑,動若脫兔,得益于我在學校里的田徑比賽訓練,我的百米短跑最好成績是11秒。
“我跑掉了一只鞋跟。你瞧,我的鞋。”我給穆姝看那只沒有鞋跟的鞋。“我墊了一塊紙板在里面,只要不著水,還可以磨幾天。”
“唉……那么,你在城里,有沒有被打劫?那些飛車黨,一個人駕車,后座的專門搶行人的包,你還沒醒過神來就被搶個精光了。”
我立刻萎靡:“昨天被搶了,呼機,身份證,錢包,日記……”
“沒有身份證,你回不去了。”
“我沒想回去。我要找你們。穆老師,你們一個個都不見了,我爸爸,還有我的那些小伙伴,我一直在找你們。我的預感是對的,在這里能找到什么。我找到了你!”
“有人在找我們……”她面容激動,自言自語,“有人在找我們……告訴你,我也在找,只是,我不知道能找到誰,能不能如心所愿找到我想找的。”
“你找誰?找他嗎?那個送你半導體收音機的男人?他不是在重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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