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九九七年五月 4
我是想去那個可以看見未來的城市的,但卻到了這里。
我得說說,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有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樣,穿長裙,戴上草帽,去上班。我總是把自己打扮成一個18世紀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婦女。我享受微風拖動裙裾在我腳背上拂掃的感覺,喜歡炫耀羅裙輕裹的細腰。我將用細軟的稻草編成的草帽扣在頭發上,壓低至眉,避過迎面而來的路人。
“路人”,這對我來說是個特殊的詞匯,我不會看他們,不會和他們說話,更不會模仿他們。他們和我生活在同樣的時代,僅此而已。不能沒有他們,沒有他們,我將無法了解這個時代,了解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他們是我研究的對象,他們的一切,也是我批判的依據。
是的,我要批判你們,時代,路人,我要批判你們!
我微低著頭,走過去。我更喜歡微抬起頭,頭微偏,望向遠方,最高的樓宇,或者低垂的云,或者樹梢隱隱約約的花團。我享受路人的側目和注視,他們的目光正勾勒我面頰的線條和柔和的鼻翼——我對我這張清瘦的小臉非常滿意。
我在獅子山腳下,穿過每天都要走的一條馬路,沿著報社的報欄,在屋檐底下走。
又過了一個街口,我開始走上一段斜坡。斜坡上的左邊那里,有個小院子,就是我工作的雜志社。雜志社相鄰的大學是我的母校,所以,斜坡上獅子山腳下的這一大片地方,就像我的家園。
雜志社和校園之間,有大片綠野,雖然隔有矮墻,但墻身有缺口,是早年被學生們拆的。這個幽僻之地,青草比別的地方更茂盛,空氣濕潤,野花在草叢中開得十分美麗,金黃的陽光在早晨和黃昏照進小樹林。平常,只有一些談戀愛的學生、拾狗糞的附近的農民,才會光臨此地。
那天早晨,我走上斜坡后,看看手表,離上班還有半個多小時。我就想去那片綠野走走。
我踩過一些新鮮的青草,露水濕透了鞋幫。一些小小的黃蜻蜓在眼前飛來飛去。陽光金黃、新鮮,空氣里有青草和野薔薇的甜香。我穿過綠野中的小樹林,撫摸小白楊灰白光滑的樹身,樹身上已經有了一些年輕的眼睛。
我走出小樹林,繼續朝北,從覆蓋著青草的矮墻缺口處穿過,走進校園,迎接桃花源一般的豁然開朗。
但是,我看到的是陌生的景象,眼前只是一個荒蕪了很久的地方。我看到一些廢棄很久的舊廠房,塌陷的屋頂上有鳥窩,圍繞舊廠房的斷墻被高大的芒草掩隠。
雜草里的刺棵鉤拉著我的裙子,蒲公英的花絮粘在上面。我小跑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我以前讀書的中文系教室,沒有找到圖書館和橢圓形的大操場。沒有從球場上傳來的吶喊聲,沒有紅樓和白樓,沒有白樓的男孩子到紅樓底下對著某個窗戶彈吉他。
四周寧靜、陌生,空氣新鮮。
我退回來,重新回到斜坡的道路,去上班,回到可靠的現實當中。
但是,我好像走上了另一條道路,不再是我來的路。我只能繼續往前。
就這樣,結果是無法想象的,我竟然走到一個公交車站。
路邊,布滿塵埃的亭子蓋下面,豎立著綠色的站牌,我湊上去,想看清楚站名,這樣我就得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從這個地方又可以去到別的什么地方。
我沒看清站牌上的字,站牌上的綠油漆已經斑駁了,黑色的字太小,它太模糊了,我看不清。沒等我再湊近些,我聽見汽車的喇叭聲、喧嘩的人聲像洪流一樣滾滾而來,很快,一些扛著行李、擰著包裹的人就在我后面推攘,他們急迫,不顧一切。我身不由己,被后面那些涌來的人推上了一輛橘紅色的破舊公交車。
公交車駛過我不熟悉的街道,經過廣場和石橋。
廣場上有灰色的巨人雕塑,高額頭,軍呢大衣是前蘇聯款式,皺褶生動。巨人揮臂直指天空,手指頭上蹲了五只麻雀,在窗外一晃而過。
我撲到沒有玻璃的車窗前。
這是我生活的城市嗎?
無法確定,因為每個城市都那么相似,城市廣場的巨人雕塑都一模一樣。車窗哐當哐當地響,似乎窗框隨時要跌落下來。道路邊破舊的房屋、斑駁的一排梧桐樹緩慢地退后。一些人在街邊等候。他們有著黃褐色的面孔,穿粗呢大衣和藍布褲子,頭發被行駛的車流帶動的風吹亂。
公交車掠過樹木和街邊人們蒼白疲憊的臉孔,不再?,勇猛地駛出市區,在郊區塵土飛揚的土路上前進。
約有半小時的光景,公交車在一個接近火車站的灰塵很厚的空地停下了。乘客們頓時兇猛地奔出車門。有一只手猛推我的后背,我幾乎撲倒在前面人身上。后面等不及的人把我搡到一邊,他們的行李磕碰著我的頭和肩。我只好將帽子緊緊按在胸前,身體縮向一邊給他們讓道。
前方,火車站敞開的售票窗,像軍事碉堡的槍口。我被人流推到了那里,我前面的人買了票,我正猶豫,后面又有手掌拍我,我只好也買一張,然后,被同樣買到了車票的人們簇擁著進了一個大棚。這是候車室,條凳上擠滿了人,地上也坐滿了人。
我們在有著尿騷味的臭烘烘的候車室一直等到晚上,然后在漆黑的夜里上了火車。火車不斷在隧道里穿行,黑夜變得多了起來,車窗玻璃像鏡子,車廂里人們的臉孔,各種各樣睡眼朦朧的臉孔,映在里面,像鬼。我盯著那些鬼魅一般的面孔,突然間,某張粗糲的鬼臉轉向我,目光炯亮,嚇得我立刻蹲了下去,蒙住臉。
黑夜終于結束,黎明出現在窗外。
溫暖、潮濕的風,從打開的車窗涌進來,我感覺到臉上、手臂上的毛孔立刻張開,吞咽這帶咸味的南風。大地平坦,銀色的高速公路時而在天邊,時而在眼前。
接近城市,火車減速,慢慢駛進站臺。
我隨人流走下火車。人們那么急促,匆匆地走,仿佛遲了就會永遠被鎖定在站臺上。我跟不上他們的步伐。我腿發軟,遲滯著,和一些婦女和孩子涌出最后一個驗票口。幾個逃票的半大孩子,被驗票口穿藍色制服的胖女人捉住。胖女人一手扭著他們的幾只胳膊,另一只手抓住他們的衣領,像擰垃圾袋一樣,將他們扔給同樣穿藍色制服的民警。
這些孩子去向不明。
一輛大客車在廣場上接客。
它比我以前見過的所有汽車大很多,高很多,很新,仿佛是從別的國度,從那些資本主義國家開來的。
人人都樂意上這輛大客車。高靠背座椅,車窗也非常寬大,全密封。車廂里混合著無法稀釋的濃烈的塑料味和機油味,我用手帕緊緊捂著鼻子和嘴。后面上來的人一把把我推開,坐到旁邊的位置上。霸了位置的男人和女人,興奮地打手勢,呼喊沒上車的人。他們大口呼吸車里的氣味,顯得歡喜和滿足。我懷疑他們乘上這車,就是循這氣味而來,要去呼吸更多的塑料味和機油味,呼吸更濃烈的金屬氣味和甲醛氣味。
我想離開,但不可能做到。
車廂的過道快坐滿了人。司機和售票員把在門邊,只準上不準下。車里的人等待著。后面陸續上來的人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或者直接坐在過道上。
我想著那幾個逃票的小孩,心里不安。
大客車在平原上跑了大半天。盡管車窗很臟,我還是能看到窗外綿綿不盡的甘蔗林和香蕉林。
天黑時,大客車在高速公路的一個出口停下,有人在車下吆喝,司機和售票員也將我們驅趕。整車人下了車,又被車下的人趕到另一輛大客車上。這輛車的氣味更難聞,玻璃窗很大,也是全封閉的,狹小的空間里混合著煙味、汗味、柴油味以及司機的臭腳丫味——敞胸露懷的司機坐在他的駕駛座上,將雙腿架到方向盤上,粗糙烏黑的五個腳趾頭大大地張開。
人都上車后,陌生的售票員又來收錢。有個男孩抗議,立刻被女售票員身后那個戴金鏈穿花襯衫的男人狠抽了一個嘴巴。后面的人不再吭聲,默默地掏錢。大客車迅速開向另外一條高速公路。
不到一小時,大客車在一個有幾棟破房子的廠區停下。司機高喊:“東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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