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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九九七年五月 1


  必須要走。但是,去什么地方,我一直猶豫不決。

  我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的一家雜志社已經(jīng)工作了11年,每天看文學青年五花八門的臉孔和他們五花八門的文字,躲避他們近乎偏執(zhí)的狂熱眼神。

  我住在雜志社一間無人使用的小辦公室里,周末帶個小鋤頭,和一群畫家出去,他們寫生,我挖樹根,背回來做盆景。他們不久前剛剛經(jīng)歷了清除精神污染運動,雖然短暫,他們卻感到巨痛。此后有10多年的時間,他們一直沉默而隱晦,想逃避城市。

  到鄉(xiāng)下的交通班車一天只有一次,我們往往是步行到郊區(qū)。

  有時他們會走得更遠,尋找原始和粗拙丑陋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本土,資源實在豐富。他們把它盡可能夸大,做成砂陶,或在版畫和油畫里呈現(xiàn),巫氣濃郁,夸張刺激,人的肢體形象,往往被光滑黢黑的青蛙代替。我沒有他們那么興奮。

  我這個人,為什么很難與他人產(chǎn)生共鳴?難道是因為我們沒有共同的文化父親?

  回到城市后,他們個個急于走向世界,找各種門路爭取國外機構(gòu)的邀請和資助,在那些剛剛出現(xiàn)的小酒吧里和陌生人密談。

  我感到絕望。

  我也曾經(jīng)和一些音樂人玩。

  幾年之內(nèi),廣東老板在這城市里開了幾十家歌舞廳。當?shù)氐妮p音樂團、京劇團、花燈戲團還有一個歌舞團都解散了。歌舞廳的樂曲響徹全城,早場,晚場,夜場。重低音和打擊樂震撼著樓房和丘陵。這些音樂更多是幾種固定演奏節(jié)奏,街邊的市民屈膝彈腿,口里喃喃而語:慢三,快三,慢四,快四,十六步……

  我的同事,一個老編輯,在玩音響,我跟他去一條老街淘唱片,學著自己改裝音箱。我愛德彪西和拉威爾,德彪西讓我安靜、忘卻,拉威爾帶給我無窮的靈感,并在不同的時空和情緒狀態(tài)里給我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在古典音樂里休息了一段時間。不過,那是很花錢的,我沒錢。

  也沒有愛情。

  孤獨,茫然,每一天都那么漫長、空洞。

  離去之前,我還需要一次告別。

  等我再返風鎮(zhèn),竟已找不到父親的墳塋。

  我搭的長途客車,沒有窗玻璃,一路上,破爛的窗框咣當咣當響。我因為暈車,到達風鎮(zhèn)時虛弱得恍惚了。

  車站是以前的人民公社改建的,殘存的土墻上還有模糊的大字墨跡:以階級斗爭為綱。我走出車站大院,腳下的地很軟,灰塵噗噗響。

  朱家房門掛著鎖,我從窗格子往里望,房間空空的,只有一張光板子木床。顯然,我哥哥已經(jīng)不住在這里了。

  我往東走,站在風鎮(zhèn)東邊街口,遙望遠方谷底的風谷中學,幾棟房屋掩隠在綠蔭之中,看起來那么小,普通、陳舊、脆弱,完全不符合我童年時候的印象。

  我奔跑而下,跑了近一個小時,到達趴在一片小高地上的教師宿舍。

  宿舍矮小,黑瓦都是碎的,屋頂還有些歪斜。宿舍前的曠地上長了一些小樹,桃樹,蘋果樹,還有石榴,是從前哥哥和小白種的,它們生長緩慢,枝干瘦瘠,沒有果實。石榴樹每一片細小的葉子都皺縮著,像中了病毒,仿佛這棵樹曾經(jīng)痙攣過,無法復原了。

  教師宿舍住了9戶人家,從右至左,分別是黃書記(黃書記失蹤后,方書記入住)家,我家,穆姝老師家,吳磊家,小白家,馬俊林家,曉強家,陳大陳二家,石頭家。我家破舊的門上掛了一把新鎖。我不能確定,如今我的哥哥或是弟弟,是否還住在這里。

  奇怪,不是周末,沒到暑假,也不是上課時間,家家窗戶緊閉,房門緊鎖。各家門楣上殘破的春聯(lián),被雨水反復澆淋過,紙的紅顏料和黑的墨汁一起褪色,在門上形成一些洇染的流線。

  我繼續(xù)往風谷深處奔跑,直到道路消失。

  我記得,父親的墳冢上掛有白色紙幡,墳身培著黃土,墳前有擺放香燭的黑色大理石……

  我再找不到了。

  大峽谷里長滿荊棘雜草,我看到細小的金銀花和曼陀羅碩大的果子,看到大片令人望而生畏的蕁麻。在蕁麻的那邊,有黃袍和烏袍,橙黃和黑紅的果實令人垂涎,它們喂養(yǎng)過我的童年。還有燈籠草,到秋天,它的果實多么香甜。

  肥碩的綠蟲在蕁麻和野薔薇枝葉上滾爬,拉出綠色的鮮艷又粗實的屎,像芥末擠出來在碟子里。我堅信,是父親的骨肉喂肥了它們。

  在小鎮(zhèn)客棧里,我早早入睡,想退回夢鄉(xiāng)。

  父親雖然每夜都在我的夢中,卻并不與我面對,他對我視而不見。

  我們在各自的時間軌道里運行。

  他在過去的那些場景里,在他曾經(jīng)的生活中。書桌破舊,雜志報紙書籍堆滿房間各個角落,他剛寫完的一幅字墨跡未干。

  洞簫掛在暗褐色的墻壁上,旁邊還并排有兩個相框,一張照片是我年青的穿軟緞旗袍的奶奶,抱著我兩歲的父親,另一張是剛剛大學畢業(yè)的我父親母親,一樣清癯細膩柔和的灰色面龐,她的左肩疊在他右肩前,一樣沉靜含笑的目光,一齊望向他們的右前方……

  我進入到這些從來沒有中斷過的夢境里。

  父親須發(fā)皆白,身上的中山服也是灰白的,袖口、立領和肩部已經(jīng)磨破。他茫然來去,一直,始終地,在尋找,找我母親。我聽見他的呼喚或自言自語:“紫音——”

  不是喚我,雖然在我6歲時,他將母親的名字給了我。

  “爸爸,爸爸,你在找什么?”

  他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的詢問。

  他堅持不懈卻又毫無頭緒,從幽暗的里間走到外間,又從外間走進里間,再走進更加幽暗的廚房。他的每一次移動,都將那些桌椅、書籍以及相框帶動起來,它們隨著他的移動漂浮,緩慢,無聲。

  “爸爸,爸爸,你在找什么?”

  我坐起來,再次問他。他不回答。他走進比廚房更暗的空間,那些漂浮的物件也跟隨他而去……

  我掙脫夢魘,睜開眼,張開雙臂摸索,觸碰到兩顆圓圓的溫暖的東西,是孩子腦袋,在我身體的左邊和右邊,他們黑亮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星星。

  是那兩個野孩子,不知什么時候湊到我身邊來了。

  “姑姑——”

  “你們,什么時候來的?”

  “剛才。”

  “多大了?”

  “我五歲。”

  “我三歲。”

  “你們說的都是虛歲吧?知不知道你們的媽媽,哪里去了?”

  他們不吭聲。

  我將這倆孩子的臉摸了一遍。光滑,細膩,皮膚下面就是額頭、顴骨、鼻梁、牙床和下頜,耳朵薄,涼涼的,眼睫毛像小刷子一樣。這都是我沒有見過面的嫂子給的。

  “誰是弟弟?”

  我右邊腋窩里的孩子“嗯”了一聲。

  “你是弟弟啊?”我俯身看他。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盡量仰起頭,并努力睜大雙眼。

  我看不出他的視力是否有問題。兩只黑黑的眼珠似乎不能移動到同等的距離上,無法形成焦距。

  “你叫什么名字?”

  “超生。”

  “超生……你看得見我嗎?”

  “看得見。”

  “你看得見別的東西嗎?”

  “不知道。”

  “白天,白天你總看得見別的東西吧?樹啊,房子啊,街道啊,小鳥啊,人啊。”

  “我看得見。不過,我看所有的東西都在閃光。”

  “為什么呢?”

  “可能是我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人家都說我眼睛一只大一只小。”

  “你眼睛是一樣大的,相信我。你看所有的東西都在閃光?”

  “嗯,它們都有一圈光包著,就像是魔法。”

  “你說對了,就是魔法。”

  我左邊的孩子大概覺得我過于關注他弟弟了,扯了一下我的衣服。

  “怎么啦?”

  “姑姑,我要給你說一個秘密。”

  “哦?”

  “你要保證不能告訴別個人。”

  “我不告訴別個人。”

  “嗯。我昨天遇到一個人,他是從另外一個地方來的。他說,他在考慮,找個時間,和他的弟弟妹妹們一起自殺。”

  我心里暗暗一驚。“你是做夢,還是說真的?”

  “真的。”

  “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不知道。他比我高,高很多。他在街上走來走去,他的弟弟妹妹都跟著他。他不理別個,只和我說。他說,如果不是現(xiàn)在,就要等20年。”

  “為什么?他從哪里來的?”

  “不知道。我想帶我爸去認識他,我們?nèi)サ臅r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不曉得去哪里了。”

  “你好孩子,要帶好弟弟,等我,我會回來找你們的,記住啊!”

  “嗯。”

  孩子很快跌入睡夢之中,呼吸的節(jié)奏越來越慢。我將他們的小身體緊緊摟在懷里,黑夜向我們傾斜過來。孩子的身上散發(fā)出白天的陽光、泥土和石頭的氣息,以及我嗅過的桃樹和蘋果樹的氣息。

  小客棧的窗戶從深藍慢慢變?yōu)闇\藍。

  天亮了很久,兩個瘦小的孩子依然沉睡,像兩顆小小的鵝暖石,停留在河流的深處。我將買車票剩下的錢買了一袋饅頭,放在他們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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