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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九六年五月 2


  直到現在,到往后,朱家這兩個房間的租客,一直是我哥哥。

  他那個年齡段的孩子,差不多就剩下他了。

  我不認識風鎮的小孩。風鎮的孩子像西河的魚,不停地游啊游啊,鉆水里的各種縫隙,尋泥沙中的各個洞穴,他們剛一長大就奮力探索更遠的地方,還沒完全長成就不知去向。一直在的,是我哥哥,他像挪不走的樹。但這是一棵憂郁的樹,沒有春天的意氣風發,只有冬天的抖抖索索。

  每個孩子都是旋轉的陀螺。風鎮的孩子們被外界的信息牽引,旋轉移動然后不知去向。我哥哥這只被抽動的陀螺,一直在旋轉中收縮他的世界,慢慢地,他逐步將自己生命的軌跡濃縮為一個點,就在那個點上堅定地旋轉。

  我不清楚他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他每個月都想法湊夠房租,交到朱大娘手里。朱大娘還握有他的鑰匙,隨時過來檢查他有沒有弄壞她的條凳和火爐,也隨手拿走他提籃里的土豆、飯甑里的饅頭。這個漂亮的寡婦比我母親還要年長,但她像一枚山間的野蘋果,殷紅的顏色越來越深,香氣也越來越濃郁。對她的所有惡行,我哥哥從不生氣,晚飯沒有了,他就喝水,不停地喝水。

  十年前的一個夏天,朱大爺突然想吃山中的野毛栗,挎上籃子出去,再沒有回來。

  在我的記憶里,朱大爺長得瘦小,有顴骨,下巴尖,嘴角有皺紋,面相干癟如同南方老女人。連聲音都是萎縮了的女人的那種聲音,一開口音就高,不流暢,有些尖細。

  不過,朱大爺見人就給笑臉,不像朱大娘那么又冷又硬。并且,朱大爺是風鎮的文化人,他家祖上是開私塾的,和我爺爺一樣。我爺爺的故事,要回到1937年去講。朱大娘是地主的女兒,據說年輕時就十分刁蠻。朱大娘和朱大爺的婚姻,算是風鎮最最門當戶對的,只是,一個刁蠻,一個文弱,婚后并無子嗣,也不愿收養族人的子女。

  和朱大爺同輩或比他年長的,都叫他朱先生。

  有人說,他是被山里的豹子吃了,獵人們在荊棘叢里拾得一把殘缺的鵝毛扇子,風鎮人認得,是朱大爺的,當他反復說那句口頭禪“大而化之”的時候,就輕搖鵝毛扇,頭也同時輕搖,仿佛戴有綸巾。

  也有人說他是失足從懸崖上掉下摔死的。別說是人,就是一頭牛,尸身也會被山間野物撕咬吞凈,所以難尋蹤影。

  朱大爺走后,向來冷峻倨傲的朱大娘,性情并沒有隨和些許。時光推移,這個不曾生育的豐滿婦人,臉上的櫻桃紅依然不褪色,雖然孤獨和寂寥,卻沒有皺紋刻畫出來,誰也不知道她的內心是否和外表一樣堅硬。

  面對一個失去父母,沒有一寸土地,也不會做生意的異鄉人,我哥哥,朱大娘依然是氣勢洶洶的。她下午才罵他五谷不分六畜不明,生個爐子也滿屋的煙,煙氣還竄到了她房間,晚上又罵他癆病鬼,吭吭吭咳起來吵死人。

  街這邊一溜房屋,從東到西,一半是劉家的,一半是朱家的,房子都是木板間隔,鄉下木匠不做細活,杉樹砍伐以后剝掉樹皮直接拉鋸,木板有大有小,拼起來有很多縫隙。朱大娘從這些縫隙偷窺,監視我哥哥,他的任何動靜都會招來她的罵聲。

  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那時我哥哥還在離風鎮幾百公里的一個農場知青點種樹養豬,他考上了師范大學。大學期間,他因為肺結核和憂郁癥,休學一年。他畢業后分配在省城當教師,可是沒多久,他跑回風鎮來了。

  “爸爸在鎮里,我就要回來。再說,城里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又不會打麻將。”他皺著眉說。對于他來說,不會打麻將又總是要被人請去打麻將,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他回到風鎮,在區政府做個小職員,按我父親的意思,就租住在朱家。他和我們一樣,有購糧本,每月可以到風鎮糧管所買31斤糧食。

  糧管所只賣陳年的美國玉米,金黃色,粒大,馬牙一般,但里面全是蟲子和滅蟲的六六粉,還有霉味。磨成了粉,煮成了飯,他一口也咽不下。他每月有工資,就不愛煮飯,去鎮上的小攤買發糕當飯。賣發糕的女子溫柔地用玉米葉子給他包發糕,他說不用了,像別個手拿就行了。她說不行,你是文化人哩。她的樣子既害羞又得意,雪白的小臉左邊有酒窩。

  十月的一個下午,天降暴雨,街邊的小攤販們迅速撤離,她端著盛發糕的簸箕躲到供銷社的屋檐下。屋檐短窄,她的下半身很快濕透了。他撐著油紙傘走過,看見她在陰暗的屋檐下,目光焦灼地發亮,直望著他。他瞥見她的布鞋和褲腿已經被濺起的泥水糊住了。

  他心里忐忑起來。

  他回到朱家的出租屋里,坐在光光的硬板床床沿上,看窗外的雨,灰蒙蒙地淹沒了白晝。快一個小時過去,雨勢毫無減弱的意思。他猛然站起來,換上高筒雨靴,撐開傘,急切地跨出朱家高高的門檻。朱大娘聞聲而動,打開門,靠在隔壁門口,乜斜著他的背影被雨簾裹緊、鉆進雨中。

  他走回到街上,看見她還在那里。他吃力地向她走近,她冷得瑟瑟發抖。

  他問:“你不是鎮上的嗎?”

  “不是,我家在陸家大山呢,要走十幾里路的。”

  “天都黑了!”他望著灰灰的雨幕,憂愁地說。

  她不吭聲。

  他略略猶豫,伸手將棕黃的油紙傘遞給她。她沒接,直接鉆到傘下來了。

  我哥哥聽著快要擊穿傘紙的雨水的噼啪聲,遲疑著,身體發僵。他呼吸輕而急,帶著經年塵土氣味的潮濕空氣進入他的肺部,他不可避免地呼吸到了她的氣息,是三四月里早熟的野漿果的氣息。

  他忍不住暗暗拉長了氣,將她的氣息控制在自己的肺里,喉嚨有點哽哽的。

  他有點木呆。

  暴雨讓黃昏提前降臨,街上一片黑暗。她吊著他的手肘,推他,往雨中移動,往朱家的出租屋走去。

  她叫櫻子。

  1993年秋的某天,我哥哥不到兩歲的孩子整天在鎮上游蕩,難見蹤影。

  房間里,櫻子又在撒嬌,她摟住我哥哥的脖子:“你是文化人,我要多給你生幾個孩子。”

  “不行!”我哥哥叫起來,“我們已經有一個了。違反政策要被開除的。你又有了?”

  櫻子不吭聲,兩條腿啪地落到地上,站在床邊開始收拾她的包裹。等他在里間做好晚飯叫她時,屋內空空,她已經悄然離開了。

  櫻子離家出走的那段時間里,我哥哥無法找到她。他找遍了陸家大山,沒有人認識一個叫櫻子的姑娘或孕婦。

  “沒得人會叫這個名字。”坡地里勞作的農人說,“我們這里的女子,都叫大秀二秀,或者叫大妹二妹幺妹。總之,沒有叫什么子的,又不是日本人!”

  一個頂著白色包頭的好心的彝族婦女,對我哥哥說:“他們苗族人就是這樣子的,今天在這里,明天在那里,有時爬樹,有時鉆洞,你找不著的。”

  “她好像不是苗族。”

  我哥哥突然意識到,他對櫻子的來歷和出身一無所知。

  1994年夏天,失蹤大半年的櫻子出現了,人很瘦,挺著大肚子,步履蹣跚。無法想象這大半年飄零的時間里,她得到過什么吃食。她似乎就是用自己的血肉,喂養了腹中的孩子。

  她剛進家門,即刻又尖叫著轉身跨出門檻,朝街上奔去。但是,有五六個人已經包圍了房前屋后,她無處可逃。告密并帶隊的朱大娘,滿臉通紅,得意地鼓掌,她的手掌骨骼秀美。就在門口的大街上,朱大娘協助那些個抓人的男男女女,將櫻子綁上一架骯臟的板車。

  “引產,馬上送醫院引產!”帶隊抓人的小頭目喊。他穿了一套松松垮垮的藍色西裝,一手叉腰,一手抹開臟兮兮的額發,用力揮掉手里的汗。

  當天晚上,我哥哥找遍醫院所有角落,包括無人敢去的太平間,也沒找到櫻子。

  有人說,看見他們在去鎮醫院的路上,她居然割斷了繩子,從那些人的手里逃出來,衣衫不整,瘋了一樣向西河奔去……

  那段時間,消失很久的西河,突然出現,開始是涓涓細流在荊棘叢和蘆葦間流淌,很快漲水,仿佛溶洞里的水都從地底倒灌出來一樣。

  我哥哥隨即被開除了。

  他白天外出找人,夜里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家。

  有天夜里,他剛躺下,有人輕輕敲窗。他開門,看見一個木盆。他將木盆端進屋,在微弱的燈下,看見盆里裝滿樹葉,樹葉間有溫熱的氣息浮動。他拂開樹葉,露出包裹好的嬰兒。

  不足月的嬰兒一直只睜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無力地閉著,這閉著的左眼像稻谷里的稗子一樣,就是沒有右眼飽滿。

  嬰兒總是哭,聲音羸弱,像貓。

  直到我父親從風谷中學趕來,抱他,他露出了笑容,小小的臉和櫻子一樣,左邊有個酒窩。

  后來,嬰兒的左眼還是睜開了,只是,眼球比右眼小,也沒有右眼那么亮,好像一顆沒成熟的紫葡萄。

  如今,我哥哥那倆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兩歲,整天在外覓食。山里的野栗子,農民地里沒刨干凈的碎紅薯,路邊酸澀的刺藜、紅籽,田埂上的折耳根,以及其他孩子不敢摘食的鮮紅的蛇莓,都是他們果腹的美味。他們的光腳板后跟裂了幾道口子,胳膊和小腿上有各種荊棘的刺痕,臉上和額頭上也有各種傷疤。

  而我哥哥,我幾乎不敢相信他就是我那英俊而且藝術氣質濃郁的哥哥,眼前的他,瘦削,頭發稀少,皮膚青白,看見外人立刻露出討好、羞澀的淺笑。笑未及收回,又捂住胸輕咳。

  我父親的靈魂輕而且自由,發出一聲又一聲嘆息。所有前來參加喪事的人都在差遣我哥哥,他一直在忍受著胸腔里的疼痛,他寬闊的額頭總是汗涔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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