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婆媳
安平侯府。
一場春雨過去,京城的天空藍(lán)的跟水洗過了似的。
慶僖堂正房廊下安安靜靜的立了一排綠衫小丫鬟,左邊四個,右邊四個,一個個屏氣斂息。
臺階下立著個四五十歲的婆子,這婆子一身體面的新衣裳,四方的臉兒勻勻的抹了粉,烏油油的頭發(fā)上插了根節(jié)節(jié)高金簪,腰上還綴了一把燕歸來的金三事。
從西圍房的方向緩緩走來個眉清目秀的女子,十七八歲的鮮潤模樣,笑吟吟的給那婆子行了個禮,“林嬤嬤。”
林嬤嬤還了禮,看看對方身上嶄新的潞綢比甲,笑道,“我眼神兒不好啦,剛才見個仙女兒遠(yuǎn)遠(yuǎn)的走過來,原來是珍珠姑娘!
珍珠啐道,“嬤嬤又打趣我。夫人什么時候來的?”
“也是才來!
珍珠應(yīng)付了兩句,就轉(zhuǎn)身叫了個離門近的小丫鬟,兩人走到一旁,低聲問她,“沒什么事兒吧?”
那小丫鬟口齒伶俐,“昨兒老太太多飲了盅桂花酒,今天就起得比平時晚了半個時辰,夫人來的時候,碧璽姐姐和水晶姐姐正伺候著洗臉呢,老太太就讓碧璽姐姐去廚房說一聲,要留夫人一起用早膳,又打發(fā)水晶姐姐去了江姑娘那里!
“這會兒誰伺候呢?”
小丫鬟搖了搖頭。
珍珠道,“我一時不盯著,你們就松了心,老太太是有年紀(jì)的人了,可禁不得左一杯右一杯的,你去吧!币娦⊙诀呖此肫鹨皇,道,“哦,我跟馬大娘打了招呼了,以后你的月銀你自己領(lǐng),不叫你嫂子去領(lǐng)了!
小丫鬟喜道,“多謝姐姐。”
“行了,差事還沒完呢,仔細(xì)一會兒聽不見老太太叫,快去吧!
安平侯夫人林氏小心地正了正太夫人頭上的金玉嵌寶群仙慶壽鈿兒,從一旁拈起新做的抹額為太夫人戴上,她飛快地脧了一眼身旁的高幾,眼里閃過一絲不甘。
半尺高的青玉熏爐散發(fā)出甘甜馨香,似有若無,窗前琴幾旁的雨過天青花瓠里插了幾支含苞欲放的洛陽錦。
如今才二月,這個時節(jié),府里的花匠可種不出這樣的好花。
眼前這位安平侯府真正的女主人——太夫人方氏,明年就七十歲整壽了,因?yàn)楸pB(yǎng)得當(dāng),看上去竟還不到六十的模樣,滿頭烏發(fā)黑亮,面色紅潤,等兒媳林氏給自己戴好抹額,她對著兩尺高的水銀穿衣鏡仔細(xì)照了照,正了正頭上的寶石花,這才開口道,“你說說。”
“聽梁太太說,池家原也是京兆人家,因?yàn)閼?zhàn)亂避去了鄉(xiāng)下,如今在保定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家里一直沒斷過讀書人,他家嫡出的二郎雖然讀書不行,但已經(jīng)捐了武職,走的洛王府的門路。池家的意思,愿意出三萬兩銀子的聘禮求娶咱們家的姑娘。”
太夫人雙目微闔,“他家怎么跟洛王搭上的關(guān)系?”
“……”
“有什么不好說的?”
“……池家二郎的嬸子跟洛王的奶嬤嬤是親姐妹,這位奶嬤嬤的兒子就是在她妹妹家養(yǎng)大的。”
“池家?”
“是。”
“便是看在洛王的面上,奴才到底還是奴才!”太夫人哼了一聲,眉間凝成了個“川”字。
林氏不敢再開口,過了一會兒,太夫人才慢悠悠道,“……好歹也是你們侯爺?shù)拈L孫女,婚事上還是得慎重些,再看看吧。你去告訴梁氏,我雖然老了,可還不糊涂!
林氏心里一緊,面上卻越發(fā)的恭敬了,“您說的是,大姑娘雖然跟著她爹娘去了任上,可打小兒在府里就是最乖巧懂事的,我也喜歡得緊呢,她又是姑娘里邊兒最大的,婚事可得慎重!
太夫人靠在圈椅里,撥弄著手上的藍(lán)寶指環(huán),“我那小花園兒的暖棚舊了,趁著天好,早些修一修!
林氏笑容一滯,“您是說……?”
太夫人睨了她一眼,叫丫鬟送蜜茶進(jìn)來,抿了一口,緩緩道,“那舊棚子都建了多少年了?又矮又憋屈!站在里頭就跟要塌了似的,我看富寶齋的西洋彩玻璃就挺好!
富寶齋的西洋彩玻璃!——林氏面上一僵,賠笑道,“下午就叫人去富寶齋,不知母親喜歡什么顏色樣式?叫他們把東西拿來瞧瞧?”
太夫人的嘴角難以覺察的翹了翹,把茶碗遞給林氏,面上仍是淡淡,“昨兒侯爺跟我說,想讓那姓韓的賤人入府來,”說到這里,看了一眼臉色驟變的林氏,笑了笑,“我跟侯爺說,只要我活著,她就別想!”
林氏頓時眼圈兒就紅了,低下頭,“母親!”
太夫人嘆了口氣,“那孩子忒不像話,也是你平時慣他慣出來的,你呀,就是心腸太軟!
你養(yǎng)的好兒子,倒怪到我頭上來了!
林氏低著頭,聽了這話恨得咬牙,只是她也就只敢想想,面上卻不敢露出來,只是低頭抽泣。
“好啦,有我呢,咱們唐家這些年可不容易,可不能叫那起子賤人亂了規(guī)矩!時辰不早了,你也該忙了,去吧——”
林氏擦擦淚退下了,出了門,也沒顧上正給她行禮的紅姨娘和方姨娘,急匆匆離開了。
方姨娘到底年輕些,扭頭看了兩眼,“夫人這是怎么了?”
紅姨娘手里捻著佛珠,“怕是事忙,咱們進(jìn)去吧!
回到敦本堂,打發(fā)了伺候的丫鬟,屋里只剩下林氏和乳母林嬤嬤,林氏的臉色沉了下來,“按說老太太的龍誕香上個月就該用完了……她可真是不把銀子當(dāng)錢看!今年開銷大,便是省著用也最多用到十月,各處都緊巴巴的,她還修什么暖房!還要富寶齋的西洋彩玻璃!打量家里的銀子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林嬤嬤“啊”了一聲,“不是去年才修過?連著買新花木費(fèi)了兩三千銀子,今年雨水少,那暖房也沒壞也沒爛,怎么還要修?”
林氏冷冷一笑,“還能為什么?前幾天魯王府上老太妃做壽,王爺孝順,獻(xiàn)了座暖房,比咱家的大,也比咱家的新,用的就是富寶齋的西洋彩玻璃,老太太這是不服氣呢!修這么個暖棚,再怎么儉省也得萬兒八千兩銀子,府里來錢的進(jìn)項(xiàng)都把在她手里,讓我上哪兒給她弄錢去?真真比養(yǎng)個公主還破費(fèi)!明年又是老太太整壽,必是要大辦的,到時候壽禮又該怎么置辦?難不成鑄個金人兒給她?”
這樣為難人的事也不是頭一遭了,林嬤嬤跟著嘆了口氣,說得再多,太夫人指名道姓要的東西,就算砸鍋賣鐵也得讓她滿意。
林氏問林嬤嬤,“孫四那注銀子到了沒?”
林嬤嬤道,“他叫人捎了口信進(jìn)來,說是還要再緩兩天!
林氏冷笑一聲,“叫人告訴他,明兒之前不送來,那注銀子我干脆就送給他得了!
林嬤嬤趕緊應(yīng)下,立即出去叫了人傳話,轉(zhuǎn)過來問道,“那事兒怎么說?”
林氏隨手取下耳朵上的寶石金墜兒,往桌上一丟,“哼,梁太太一提起來我就知道是不成的,咱們老太太的胃口不小,又講究家世,又要賺銀錢,嫌三萬兩銀子太少呢!”
林嬤嬤幫著林氏把卸下來的首飾收了,聞言笑道,“洛王府奴才的親戚,門第的確是太低了些,可人家舍得起銀子!府里這樣的門第,尋常嫁姑娘也不過是二三千銀子的事兒,有那家境差些的,幾百兩就打發(fā)了的也是有的。三萬還嫌少?府里肯拿出三萬兩銀子給大姑娘做陪嫁么?”
“哼,除非大姑娘得了造化,進(jìn)宮做娘娘去!”林氏一笑,呷了口茶,“偏偏還這么多講究,若不是牽涉到洛王府,馬虎不得,我給她操心這個?”
說到這個,林嬤嬤倒有些擔(dān)憂,“萬一這事兒洛王府那邊有什么話說……聽說那位張嬤嬤頗得王爺信重呢!
林氏擺擺手,“洛王是什么人?皇家的規(guī)矩擺在那,就是說一千個道理,奶嬤嬤服侍主子伺候得再好,再忠心,也是她張嬤嬤一個人的忠心,跟池家有什么相干?池家扯著張嬤嬤的臉面,借著王府的勢,想跟咱家結(jié)親,可到底底氣不足,要我說,給個庶女都是便宜他們的,池家不明白,張嬤嬤也不明白?能從宮里混出來享福的人,不會連這一點(diǎn)也看不懂!
林嬤嬤幫著林氏攏了攏頭發(fā),道,“太夫人的事哪有簡單的?”
“是啊,一點(diǎn)兒沒想到都不成,老太太一句話,咱們跑斷腿!绷质蠂@了口氣,“當(dāng)初千挑萬選的,怎么就給我找了這么個婆婆!”
眼看林嬤嬤也跟著難過,林氏打點(diǎn)起精神,話頭又拐了回來,“梁太太是聰明人,她那里我是放心的——就怕有人行事不體面,把咱們拖累了。也罷,后天柳夫人約了賞花,叫人去梁家找梁太太問她去不去!
林嬤嬤道,“還是老奴跑一趟吧?這事不好叫太多人知道!
林氏想了想,“也行,大姑娘雖不是在太夫人跟前養(yǎng)大的,太夫人卻舍不得大姑娘輕易低嫁了,畢竟是侯府的長孫女,關(guān)系著侯府的臉面。告訴她這個,她就明白了!
林嬤嬤卻沒有立即離開,猶豫了一下,“夫人,這事兒……是不是跟大老爺知會一聲?”
林氏面上淡淡,“那就等下回泉州來了家書一并告訴他,索性這事兒是老太太定的,咱們這些人不過是跑腿的,他不樂意也找不上咱們!
林嬤嬤就道,“夫人別嫌我啰嗦,大老爺看著蔫兒巴,府里不看重他,可他能靠著自己中進(jìn)士求外放,走到如今,想來也不是個真窩囊的,大姑娘的婚事指不定人家另有想頭呢。”
林氏冷笑,“只要他有那個膽子敢跟老太太開口……”
林嬤嬤看著自小帶大的主子一臉郁色,不由心疼,“夫人,聽嬤嬤一句勸,那即便是侯爺?shù)拈L子,也不過是個姨娘生的庶子,又是不得侯爺歡心的,跟他計較忒沒意思,權(quán)當(dāng)那是條狗,閑了喂他兩塊骨頭給點(diǎn)兒好處,省得被人拉攏了去反過來咬人!要緊的終究還是姓韓的生的那兩個,整天圍著侯爺充孝子,誰不知道他們安的什么心!”
林氏皺眉,“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大看著老實(shí),誰知他心里是不是惦記著他不該惦記的,抬舉他倒是不難,就怕他是個黑心種子不知好歹!
林嬤嬤嘆道,“這府里哪個是好相與的?總要給軼哥兒和輯哥兒拉些助力才好……”
林氏看著林嬤嬤兩鬢花白的頭發(fā)和額頭眼角的皺紋,就想起這些年她陪伴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忽而生出幾分感慨,過了好一會兒才壓下了情緒,聲音柔和了許多,“嬤嬤,坐下說吧。”
“哎,哎,”林嬤嬤從旁邊搬來個錦杌,坐下了。
林嬤嬤道,“夫人,如今頂頂重要的是咱們世子和五爺,侯爺對世子什么樣?在外頭說得好聽,什么‘恨鐵不成鋼’,世子從小到大得過侯爺?shù)目錄]有?哪回不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倒把二老爺和三老爺夸得跟花兒似的,那兩個從小就讀書不上進(jìn),若是沒有侯爺,他們能有什么出息?可就因?yàn)楹顮敶娝麄,硬是越過大老爺給他們安排前程,難道大老爺不是侯爺親生的?無非是那姓韓的諂媚惑主,勾得侯爺寵她罷了。太夫人是說了不讓她進(jìn)門——可不論誰都有那么一天,等將來,這府里是侯爺做主了,萬一真把她接進(jìn)來呢?在外頭,咱們尚且不好收拾她,以后等她羽翼豐滿了,焉有您和兩位爺?shù)娜萆碇??br />
她見林氏只是默默的聽著,便大著膽子道,“若不是這姓韓的娼婦攪局,憑著林家和宮里的娘娘,軼哥兒和輯哥兒但凡爭氣些,將來便穩(wěn)穩(wěn)妥妥的,五爺眼看著也大了,若要走仕途,林家跟東國公府都是掌兵的,在文官那邊兒可使不上勁,要是能把大太太拉攏過來,王尚書那里也方便遞個話,將來五爺?shù)穆肪秃米叨嗔,您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林氏的幼子唐輯排行第五,從小就喜文不喜武,加上身體不是太好,所以林氏從來也沒指望過他能有什么大出息,她的全部期望一直以來都放在自己的長子唐軼身上,唐軼排行第四,前面還有三個庶兄,他是嫡長子,如今已經(jīng)封了世子,自小延請名師,無論是練武或是習(xí)文,沒有一樣落在人后,從出生的那天起,便是以安平侯世子的標(biāo)準(zhǔn)教養(yǎng)長大的。
林氏想了一會兒,“你說的我何嘗不知道,但大老爺和咱們向來是一句多的話都不肯說的,你要我怎么辦?說太夫人要把你女兒賣個好價錢?說不定他還以為咱們脅迫他呢!
“夫人——”林媽媽不甚贊同的喊了一聲。
“這侯府里,真正跟您貼心的,還不是四姑太太跟兩位爺?可四姑太太嫁出去了,有些事兒未必照顧得到。侯爺心里看重的是誰不用老奴多說,雖不至于嫡庶不分,可二老爺是怎么進(jìn)的國子監(jiān)?又是怎么捐的官?三老爺一沒功名二沒差事,花著大把的銀子養(yǎng)在家里,外頭那姓韓的手里多少產(chǎn)業(yè)?侯爺再這么下去,外人看著可不就是侯爺在幫著他們跟四爺和五爺打擂臺?大老爺雖獨(dú)了些,跟咱們不來往,可是跟二老爺、三老爺不也一樣不來往?要是大老爺能擋在二老爺、三老爺前邊兒——”
林氏低頭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雖也是個法子,就怕再養(yǎng)出個中山狼!”
林嬤嬤笑了,“只要找準(zhǔn)了他的痛處,不怕他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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