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終于都還是來了”越越輕聲對我說了這么一句。

　　坐在摩托機車后座的越越的姥爺不給妻子開口的機會，一面從摩托機車上下來一面跟他的妻子說：“可巧了，老婆子，我快要走到鎮政府那頭時就看見他搭著一個鎮政府里頭的人，準備由那人帶他往咱們家來哩。我一來，那人就可以省一番功夫了。”

　　老婦人把已經編織好的簸箕放到門角邊去，挪開了矮椅，向門外走去對她丈夫說：“我還擔心你白跑一趟哩，快進屋里來吧，外頭熱著呢。”同時她對客人說。

　　我在屋里頭能將外邊發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我本能地看向那位神秘的客人，卻發現自己早就在他的注視范圍之下了。他帶著安全帽，我無法看清他的臉，但他看我的眼神卻不甚陌生。他是誰呢？我認識他么？為什么他愣愣地看著我，仿佛認識我一樣。

　　我焦急地等待著他把遮臉的頭盔拿下，可他卻遲遲不動手。老婦人再一次熱情地請他進屋吃午飯，午飯其實是早上就煮好的稀飯，這時，他才背向我把頭盔拿了下來，掛在摩托機車的手把上。

　　他轉過身來了，我驚呆了，這客人不僅是我認識的人，而且是非常熟悉的人，我的宇成哥藍宇成！他來了，他怎么會找到這里來？！

　　“青兒,果真是你，可是找著你了！”藍宇成一跨進門檻，就激動地朝我這大步走了過來。

　　我陡然起身，想也不想，打他身邊，一個勁兒沖出了門外，沿路一直跑一直跑。我想所有人都被我的舉動驚嚇到了，我不管也無暇顧及，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逃得遠遠的，再也不回到那個危機四伏的所謂的家了。

　　藍宇成在后邊追著我跑，一面跑還一面在后頭喊：“青兒，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兒了？你停下來跟哥說清楚，哥心中已經雖然有了個大概，還是得等你來證實，向大伙兒證實。”

　　“你別追了，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不會，不會，絕對不會！”我哭著嚷嚷，橫過馬路，向田野那邊跑去，不曾放慢奔走的步伐。

　　“發生什么事兒了？不，是一定發生什么事兒了！”藍宇成悲憤的音聲離我越來越近，“那個混蛋一定對你做了什么，是不是，青兒？肯定是這樣的，都明擺著了！”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求求你，別追了，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我態度堅決。

　　眼看他就要追上我了，一個比我大八歲的男子追上一個比他小八歲的女孩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我心里害怕得緊，好在我剛好跑經一片甘蔗林，然后我竄了進去，找到一個較為隱蔽，我認為較為安全的地方躲了起來。

　　藍宇成焦急而擔憂的聲音在林子附近飄蕩，他想要把我引誘出去，我鐵定的決心只能抱歉地告訴他，無論他怎么叫怎么喊怎么引誘，我都不會出來，更不會跟他回去。

　　我聽到颯颯的摩挲聲，不像是風吹動甘蔗葉所發出的聲音，我知道藍宇成此刻正在林子里穿梭，到處尋覓著我得身影，我愈來愈不安起來，林子雖大，但終究都會被他找到的，我該怎么做？我想挪動一下地方，又怕驚動了正在搜尋我的人，呆在原地不動吧，又是坐以待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青兒，我知道一定是那個混蛋對你做了不光彩的事。既然你不愿出來也不愿跟哥回去，那你就先呆在這里吧，看到老大爺一家子對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接著他換了一種怒氣沖沖的口氣說：“待我回去把那混蛋解決了再來接你回去！”

　　聽到最后一句，尤其是聽到他特地加重音調的“解決”這一詞時，我的心怦然戰栗了一下，這是什么意思，他要回去將他繼父解決了？解決是滅亡的意思么？不，他不能這么做，宇成哥是瘋了么，殺人是犯法的，他會被關押起來，他會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的。我不允許他這么做！

　　我聽不到颯颯的摩挲聲，藍宇成已經打林子里出來了，于是我也鉆出了甘蔗林，奔到他面前，阻止他做犯法的事。

　　“宇成哥，你不能這么做。”我攔住正要往回走的他，氣喘吁吁說。

　　宇成哥停下來，凝視著我，并不說話。

　　“你不能這么做！”我再一次提點他。

　　宇成哥還是什么都沒說，板肅著臉，神色看起來異常可怕。他牽起我的手就走，我也不反抗，跟著他的步伐走。

　　宇成哥把我拉到了臨近小河的樹蔭下的一塊平滑的大石上，我們倆坐在上面，額上臉上身上都織了一層汗，是剛才你追我逃的結果。

　　宇成哥坐在我旁邊，目光眺望著遠方，閃爍著危險而恐怖的光芒，沉默了良久，他問：“他到底對你做了什么？！”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和，好像他已經預知到了這問題背后的答案。

　　“別問了，”我低下頭來，痛苦地說，“求你別問了。”如此叫人難以啟齒、羞愧難當的事情，要我怎么開口？我說出來之后會有什么后果？依宇成哥對他繼父的態度，他會將他大卸八塊的，這豈不違反了我出來阻攔他的初衷？

　　“爸爸沒對我做什么事，真的，”我強作歡笑，撫慰宇成哥說，“爸爸能對我做出什么事，不可能的，宇成哥，你想歪了，別胡亂猜測了。”

　　“青兒，你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說謊。”藍宇成把目光從遠處撤了回來，溫柔地看著我。

　　“我——沒有說謊”我心虛、悲傷，因而頭垂得更低了，做了很大一番努力才將如火山爆發之勢上涌的淚水堵在了咽喉里。

　　“那么——”藍宇成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溫和地說，“你看著我說，如果你能直視我的眼睛，則證明你是真的沒有說謊。”

　　我沉默了，喉頭已然哽咽。

　　“宇成哥，別再逼我了，我——不想說。”許久，我說。

　　我不愿再回憶起那天所發生的叫人痛不欲生、悔不當初的事情。

　　即使我不說，我想藍宇成也已經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兒了，不然他不會激動得如此直眉怒目。

　　“那天，他回來跟我說，你要求他帶你到鎮上去，你想要他幫你買一部手機作為考上重點高中的獎勵。于是，他經受不住你的哀求就帶你去了。他說那天人山人海，逛街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把你們倆沖散了，后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就自己先跑回來了，除了媽，傻里吧唧的，沒有人相信他那套自導自編的鬼話。”

　　“我是那天晚上回來，華康才將他誆人的那套鬼話轉達給我聽的。我回家里找他問清楚，他瑟瑟縮縮、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在我面前怎么也說不清楚，要不是媽攔著，我早就把他打殘了。很明顯他是在說謊，千方百計想要將其他人糊弄過去，以遮蓋他干的那些不為人知的虧心事。想把我也糊弄過去，他說謊的功夫還得再修上幾百年。”

　　“當晚，媽和他都阻擋我到鎮上尋找你，要我等到明天再去。我心急如焚，哪里等得到明天，我當夜就和華康騎車到鎮上去找你，凡是有人有燈光亮著的地方都一一跑去詢問，打聽你的下落，可是毫無結果。因為明天還要繼續尋找，所以我們沒有回家，在鎮上一家旅館里落了腳。我說了，凡是有人有燈光的地方，我都不放過打聽你的下落。于是我向旅館的服務員和主管們詳細描述了你的樣貌和年紀，其中的一個服務員說今天中午的時候就見到過一個與我口頭描述得差不多的女孩，她和一個中年男子進了旅館，進了506的客房。沒多久，那名女孩便哭著跑了出來，后來那中年男子也跟著跑了出來。她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兒。”

　　“怎么回事兒，這不明擺著的嗎，我和華康都心知肚明。那晚，我把才開的房給退了，騎著華康連夜趕回了家中，揪起那個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禽獸……”

　　我聽到這，猛然抬起頭來，打斷他：“你把他打了么？”

　　“像這樣的禽獸留在這世上，只會殘害更多的人！”藍宇成咬牙切齒地說。

　　“宇成哥——宇成哥把他打死了么？”我心驚膽戰地問，聽宇成哥的語氣，好像就是這個意思！

　　“恨不能！若不是媽和華康攔著，我直接就將他送往西天去！”

　　“宇成哥，你太沖動了。”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次日，我和華康向廠里請了假，騎車到鎮上去尋你，四處粘貼尋人啟事，但連續尋了幾天，始終無果，我們都急壞了，只好到鎮政府那里報了警，剛好我們去反映情況的時候，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在這之前，有一個老大爺來反應了一個情況，說是他們家救了個女孩，和我們所說的那個女孩非常相似，不過唯一迥異的是她是個孤兒，他正好想將女孩交給政府部門處理。”

　　“我和華康一聽，高興壞了，當即對那工作人員說，老大爺救的那個女孩肯定是你。我們請求他馬上帶我們去老大爺的家，可是他說他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而且還要找老大爺核實一下，所以當天之內都沒法帶我們去老大爺的家，他讓我們第二天再來。我們暗自焦急、激動，卻也無可奈何，只好留下聯系方式原路返回。終于都有了你的下落，而且也知道你很安全，這幾天一直壓在心里的一塊石頭最終是卸下來了。我們想既然已經知道了你的下落，遲早都會見到你的，也不急于一時，所以我們回去了。”

　　“回去的當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接到了一個老大爺打來的電話，說是從鎮政府那里要來的電話號碼。是那個救了你的并收留了了你一陣子的老大爺，他要我重新描述一遍你的樣貌特征，還有就是什么時候不見的，失蹤了多少天，我一一詳細向他說了，他說被他救回來的那個女孩和我描述的那個妹妹十分相似，而且在時間上也十分吻合，唯一有異議的是，他說你并不是叫藍心青。不過為保險起見他建議我到他家里去看看，如果是同一個人的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即使他不這么說，我還是會去他們家核實一下的，我當時就認定那個女孩一定而且絕對是我妹妹。”

　　“翌日一早，蘇叔騎車辦一些事去了，挨近十點左右才回來，我早就等得不耐煩，你沒法想象我當時的心情有多急切。蘇叔一下車，我就騎了上去，發動油門，加快速度往鎮政府方向開去。昨晚忘了問老大爺家的地址，老大爺自己也忘了說，我只好先到鎮政府去，再想著由在鎮政府里工作的人員帶到老大爺家去，沒想那名（昨天接待我和華康的那名）要帶我去老大爺家的工作人員剛坐上我的車，老大爺就來了，工作人員認得他，幫我們倆簡短地介紹了一下，就由老大爺直接帶我去他家了。”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怪不得越越的姥爺會這么突兀地問我是不是叫藍心青，也怪不得他們一定要我等到客人來了之后再走。他是打鎮政府那里知道了一些消息，但還不那么確定我一定就是宇成哥找的那個人，于是他回來問了我的名字，得到了否認，晚上他又打電話跟宇成哥聯系，想知道得更為詳細一些。

　　“跟我回去吧，青兒，我們回去收拾收拾，宇成哥帶你和媽走得遠遠的。”宇成哥說，“這惡棍——我實在是受夠了！”

　　我被宇成哥說出這些突如其來的話驚到的同時也心動了一下。

　　“走去哪里？”我問，“那里是你的家，我們能走到哪里，母親會同意么？”

　　“那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那惡棍把我以前的家改造得面目全非！那房子就當是施舍給他，省得以后他四處胡說八道，說他養了只白眼狼云云。至于媽，她會跟我們走的，即便直到現在她還力挺她丈夫，喝叱我不分青紅皂白把那惡棍給打了，但只需你把那惡棍的惡行親口說出來，如果她還不信，我就騎她到鎮上的那家旅館求證，到時也不由得她不相信。我還要把之前我所聽到的關于他的一些傳聞和看到的關于他的一些丑行一并說出來，并找來華康作證，這樣做雖然會傷痛媽的心，但至少能讓她看清她的丈夫是怎樣一個虛偽奸詐、表里不一，衣冠楚楚的惡棍。早該將他的惡行公布出來了，若不然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別說了，宇成哥——”我哭著阻止他，“我知道你是為了母親，不想讓母親傷心難過，你要說的那些我都知道，華康哥把什么都告訴我了。”

　　要怪只能怪自己，對當時蘇華康所說的話采取不相信的態度，甚至還責怪宇成哥對父親存在太大的偏見，為父親鳴不平，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相信宇成哥，他會把我帶得遠遠地，遠離那個衣冠禽獸，遠離那個充滿危險的家，所以我決定跟宇成哥回去。

　　向好心的老婦人老大爺道了謝道了感激，向真心舍不得我的越越道了離別，我和宇成哥一起回去了。看機車在馬路上奔馳的速度就知道宇成哥的心情是多么的興奮，我也一樣，幾天下來沉郁低落的心情也隨之開朗了許多。

　　機車在亞妹家剛停下來，亞妹就從家里跑了出來，激動地擁抱我，興奮得喉頭哽咽，連話都說不出來。我感動得眼圈紅紅的，鼻頭發酸。亞妹還這么惦記著我，可我很快就要離開她了，到時候，她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的，我實在于心不忍。

　　我慢慢平復了亞妹過度激動的心情，然后簡單敘述了我失蹤這幾天的情況，至于失蹤的根源，我沒有說，我不想讓大家都知道這件丟人的令人感到恥辱的事。宇成哥說，這件事僅有他和蘇華康知曉，自然母親也是知曉的，只是她不相信。宇成哥總是為我考慮，他不想把這件事弄得沸沸揚揚、家喻戶曉，所以也懇求蘇華康別說出去，不然對我非常不利。

　　蘇華康見到我也很高興，他摸了摸我的頭，幫我擦拭了眼角的淚水，他的舉動是在安撫我。

　　我朝他笑了笑，以示意我沒事兒。

　　蘇姨蘇叔見到我回來也表現出喜悅的心情，還有村里的其他一些不知實情的人，也同樣對我的歸來感到高興。

　　我回到了家中，沒辦法鎮定下來，戰戰兢兢地，畏懼見到那個人。宇成哥洞穿了我得心理，牽起我的手，緊緊握著，以撫平我內心的緊張和恐懼。

　　外廳沒有人，母親的房間門打開著，里頭也沒有人，廚房沒有人，母親不在家，那人也不在家，不曉得他們上哪去了。宇成哥要我在家里等著他，他到田頭或母親可能去的地方找找。

　　宇成哥去找母親還沒有回來，亞妹跑來找我，她說她家里煮了湯圓，要我過去吃，我推辭不過，去吃了，才知道母親和那人到鎮上去了，剛去不久的，我和宇成哥也沒遇著他們。蘇姨去砍柴回來親眼看到他們兩個在候車亭里等車，還問了母親上哪兒去，她說兩個人都氣鼓鼓的，跟仇人似的，然后問我是不是因為我的事，兩個人鬧矛盾吵架來。我搖頭，表示我并不知道，而心里卻在想，母親不是不相信宇成哥說的話么，她只相信她的丈夫，何至于會吵架會鬧矛盾呢？

　　宇成哥回來了，自然是無功而返，蘇華康也讓宇成哥上他們家來吃了湯圓，我想這是我、宇成哥和亞妹他們一家吃的最后一次湯圓了，也是離別前的最后一次團圓。

　　昨晚一夜沒睡，我頻頻犯困，宇成哥勸我回床上好好睡上一覺，醒來后便收拾好行李，明兒一早就離開這里。宇成哥答應我一直守在家里，哪兒也不去，讓我安心睡覺，我也實在困的不行，一躺上床，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是晚上，母親和那人早已回來。我走出房間時，母親剛好端上才炒好的最后一碟菜肴，招呼我到桌旁吃晚飯，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的神情，仿佛中間并沒有發生什么困擾她的令她糾結、難過、擔心的事。

　　我怯怯地四下里瞅了瞅，沒有見到那人，放心了許多。宇成哥已經在桌子旁坐下了，他也招呼我吃晚飯，并告訴我那人在鎮上一家旅館開了房，今晚不會回來。

　　宇成哥心情似乎很好，說了許多話，吃了好幾碗飯。母親呢，解下圍裙，先是擁抱了我，然后說：“青兒，對不起，非常對不起，讓你受苦了，見到你平安回來，母親真高興。”

　　“吃飯吧”

　　母親幫我勺了飯，夾了許多菜，把碗遞給我。我抬頭看她時，她神情顯得疲憊，面色憔悴，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心力交瘁的那種。

　　“吃完了，咱們就收拾收拾，明兒一早我們就離開這里。”

　　母親會如此說，是不是就等于相信了宇成哥所說的話？宇成哥愉悅的心情是不是已經給出了這個問題的明確答案？想必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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