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靈再見子夜，已是三日后。

　　一身雪白寢衣的子夜平躺于床榻，安靜而恬美。錦被下胸腹部有輕微起伏，臉色雖蒼白卻也可見紅潤。

　　碧靈被孫姨扶進屋里后就一直看著子夜，她還活著，碧靈滿心的歡喜和震驚，歡喜子夜的好轉，更震驚子夜的好轉是因為七姨娘。

　　沒錯，是向來與世無爭七姨娘讓子夜起死回生。

　　那日一跪，碧靈傷了膝蓋。

　　是尚在哭泣的七姨娘步履蹣跚的接過子夜，抱進了懷里。

　　而從碧靈的身上接過子夜時，七姨娘的手剛好抓在了子夜的手腕上。那一瞬間，七姨娘似乎發現了什么，悲痛的臉上霎那溢滿喜悅，隨后又是一抹凝重還參雜了一點讓人看不懂的神色。

　　碧靈當時想問七姨娘，可七姨娘未等她問就已經抱著子夜匆匆趕回了臥房，這一遲疑便是整整三日未曾見到。

　　期間，也只有孫姨出入過幾次，送了飯食便出來，一刻也未能久留。

　　碧靈因為傷了腿被孫姨帶回包扎治療，更是不得也未曾進去一步。

　　三天里，遠秋閣異常寧靜。

　　大夫人雖也遣過幾個大夫過來查看，卻都被孫姨以小姐無礙，正在修養為由給打發了，想來是不想讓七姨娘會醫的事傳出。

　　七姨娘如此這般，當真是隱藏的極深。

　　“子夜這一劫無可避免，碧靈也不要為此太過傷心了。”因為連日熬夜醫治，再加上心中悲痛，七姨娘的聽起來有些沙啞無力。

　　一襲深墨綠長裙，靜坐于床榻邊緣。烏黑的長發梳成簡單的高髻，以一條灰色布帶緊緊束著，未簪帶任何釵飾，白皙的臉上多有倦怠，卻絲毫不掩蓋她的絕色。此刻她小心牽著子夜的手，竟也顯得高貴的異常。

　　碧靈雖知七姨娘是與眾不同的，卻也從未見過她如此神圣的一面。

　　“若碧靈沒有外出，小姐絕不會出事……”

　　“碧靈，子夜這一劫無可避免。只是我沒想到會這么快，這么嚴重，居然是生死劫……”七姨娘將子夜的錦被蓋得更緊一些，抬手試試子夜額頭的溫度，一切正常。“碧靈，這是你改變不能的，幽姨也一樣……”

　　七姨娘看著子夜，似一番思考后才又開口。

　　“我那日和你娘親之所以去輕恩寺，也是因為我曾觀……”

　　“夫人！”孫姨突然出聲打斷了七姨娘，頗為急切。

　　她知道七姨娘將要說的是何等大事，可現在為時過早，不能說。她對七姨娘輕輕搖頭。

　　“問香。”七姨娘也眉目微皺的看著孫問香。

　　一時兩廂無語，到最后卻是七姨娘嘆息的別過頭去，默認了孫姨的做法。

　　碧靈沉浸在自責里，沒有發現她們的異樣，一直自言自語。

　　“可是我若一直陪著她呢，這劫是不是就沒這么嚴重，這么快了？都是我不好，我如果不離開……”

　　“碧靈，不許哭，子夜還活著。幽姨還得謝謝你呢，這一次如果沒有你及時的找到子夜，也許子夜就真的活不過來了。是你及時在最后一刻帶回了她，才讓我在鬼門關里救回了她，雖然，她……”

　　孫姨見七姨娘說著又再次落下眼淚，一時間心里百感交集。若苦能夠代受，她希望這些苦都發生在自己身上，只愿眼前這孤苦的母女二人一生喜樂，無苦無悲。“現在總歸是好了的。碧靈也莫哭了，徒惹得夫人再掉眼淚。夫人本就不曾休息，這會兒還要一直流眼淚，這眼睛我看是不想要了。”

　　孫姨快速的抹了下眼角的淚，順帶瞪了一眼碧靈，以示警告。

　　抬手抽出隨身的帕子給七姨娘擦淚，卻被七姨娘接下來的話給愣住，莫名其妙的連著掉了帕子也不知曉。

　　“問香，子夜再也不能如從前一般了。她要面臨的，是一生痛苦。問香，你知道么……問香，你懂么，我寧愿她一直這樣睡著，我照顧她一生，至少她不用那么痛苦……”孫姨的話揭開了她心底一道疤，傷疤鮮血淋漓。讓一向端莊，與世無爭的七姨娘竟聲淚俱下的哭喊了出來。一直趴在子夜的手臂上抽噎，那模樣幾乎將她一生的眼淚都流淌干凈。

　　到底是什么的情況才能讓她哭到如此？

　　“夫人，什么痛苦，小姐不能醒了么？”

　　“幽姨，子夜到底怎么了？”

　　碧靈和孫姨聽的一知半解，既是大悲傷又是大迷惑的。希望七姨娘能把話說完，是好，是壞，也總得知道個究竟原委。

　　現在這樣感覺，只讓人覺得心里壓抑的鈍痛，好像不能呼吸一般。

　　“子夜會醒來的。”一時發泄過后，七姨娘冷靜許多。

　　而此時，聽到這話的孫姨和碧靈更是心里輕松。能醒來比什么都好。

　　“可如果醒來就是為了面對痛苦，那真的有意義么？”七姨娘看著她們，神色是一種悲傷后的冷酷。“那日，救子夜回來的時候我探到她還有脈搏，我真的高興壞了。我感謝上蒼沒有奪走子夜，我更慶幸這身份帶給我的醫術。可，此時此刻我又恨這一切，為什么我救活我兒卻無法治愈？為什么？問香……子夜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怎么能一直活在傷痛里？”

　　聽到此，問香大概猜到了一些可能，心中也是劇痛。眼神卻還帶著期盼看向七姨娘，只希望答案并不如她所想。

　　“什么意思？小姐為什么會活在傷痛里？”碧靈不如孫姨了解七姨娘，卻看的出情況嚴重，子夜……她不愿相信。

　　“我雖說救活了子夜，可寒氣終究是傷了她的根本。月息湖湖水酷寒，我們不知她在湖中待了多久，可想來時間是不短的。碧靈又說見到子夜時，她正躺在湖邊，衣裳已經冰冷的僵硬。寒風冷冽，渾身濕透，她……即便碧靈已經及時將她帶回，她的身體也已是強弩之末。寒氣入心，傷其根本，侵蝕肌骨，藥石無醫。”七姨娘再次拉起子夜蒼白的手，眼神不復方才的冷漠，柔和好像能滴出水來。“寒氣入心，日日受著寒氣錐心之苦，體溫冰冷永低于常人。傷了根本，侵蝕肌骨，日后若不能好生溫養，再遇極冷極陰之時，渾身寒氣散發冰冷如針刺，直至變成冰人而死。即使她為我醫女后人，也不可更改。”

　　七姨娘語氣平淡的說著，絲毫不見方才的激動。然而她顫抖的手還是彰顯了這她此刻的不平靜。

　　可不平靜的又何止她一人，孫姨和碧靈早已呆愣的沒有了言語。

　　原本還有些喧鬧的屋子，只一瞬間就靜的沒有了生息。

　　蘇子夜十二歲，未行笄禮，未及嫁人，未生子……她的一生還有那么長，她的未來該是陽光燦爛，難道都要與這痛苦如影隨形么？

　　似乎過了很久，久到眼淚都已經流干，又似乎沒過多久，只在話落的一瞬。

　　輕微的桌椅碰撞聲，在安靜屋子里格外清晰。

　　“碧靈愿終身陪伴子夜身側，無論何時何地。”碧靈跪地便是重重的一磕。

　　“問香。”七姨娘看著面前的碧靈許久，最后只喚了一聲孫姨的名字。

　　孫姨將碧靈扶起，坐于椅上。

　　“碧靈，你知我從未將你當作下人丫鬟，何須如此。問香與我情同姐妹，你既是她的女兒，自然也是我的親人。我不能讓你為了子夜而耽誤了自己的一生。這承諾重了！”七姨娘的話字字堅定。

　　“幽姨，我心同您心！我和母親稱您姨娘，子夜小姐，是因為相府環境在此。但是在我們的心里，你們是我們最親近的人。您是最疼我幽姨，子夜是我最想疼愛的妹妹。如今妹妹生病，做姐姐的又怎可袖手旁觀？只有妹妹好，我才能過的好，如果妹妹凄苦，我的人生又怎么會快樂？”

　　孫姨在一旁看著碧靈把話說完，然后牽起她的手，因為噩耗抿起的嘴角揚起一抹最滿足的笑。

　　“這次跪，碧靈不為跪拜小姐和姨娘。是承諾，對您的承諾，對子夜的承諾。”

　　“碧靈……”

　　“……”碧靈看著七姨娘，目光堅定。

　　“碧靈，幽姨謝謝你。問香，幽曇也謝謝你。這一生我有你們，足以。”七姨娘伸手拉住問香的手，問香又握著碧靈的手，一人牽著一人，三雙手就像一股繩一般連在一起。

　　相視，相望，相知，相守。

　　一生能得一貼心陪伴之人，足以。

　　——————***昏睡中的子夜求清醒***——————

　　冷，刺骨。

　　黑暗，無窮盡。

　　這里是哪里？為什么會在這里？

　　“卿，不冷么？快醒來。不要睡了……”男子的帶著蠱惑在耳畔回蕩。

　　真好聽，是天上的仙人在唱歌么？要是能這樣一直聽著該多好……

　　真美妙，和感覺都似曾相識，可偏偏就想不起是誰……

　　“卿，別睡了。快醒來……”男子的繼續蠱惑。

　　不要，醒來就聽不到仙人的了，大哥哥……

　　不要，這好溫暖，我想多聽聽……

　　“卿……”

　　是誰？

　　在叫誰？

　　“卿，不想再見我了？”

　　想，可我不是卿。那我是誰？

　　想，可我不記得我是誰了？怎么辦？

　　“想就別睡了，快些醒來，我在這里等你，一直等……”蠱惑的消散，黑暗重新歸來。

　　這里？哪里？別走……

　　一直等？我一定會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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