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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悲來乎 上


  權善才的死難由哲暄護著,才逃過一劫。

  子絳那一劍就要刺向權善才胸膛的時候,哲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從床榻上翻身下來,一路跌跌撞撞,沖到劍旁,摔在探身護住自己的秋嵐懷中,一把抓住了子紹的手,正聲道,“是我沒能保住他,他如今已經走了,你還要為了他再多殺一人,徒增他下一世的罪孽嗎?”

  哲暄說著,軟軟癱坐在地上,虧得身邊秋嵐護著。四個人,就那樣僵在了那里,直到十五的南山重重掉在地上。

  他從伏爾部中欣喜而回,惦念著哲暄和腹中孩子,幾乎片刻未敢逗留,哪里知道,等著自己的竟然會是這樣的晴天霹靂。身在父親,兩度喪子,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發泄悲憤,縱使此刻南山哐當落地,也似乎再聽不見。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為了什么才放棄。殺權善才的念頭,他不知何時起,也不知會不會徹底打消,只是現在這樣,南山已落,自己卻不知道是如何能松開手的。

  哲暄那樣微弱的氣力,如此時候哪里能真正攔下他。喪子之痛,又豈是真只要她一句話,就能讓子絳恢復理智的?不行!別人不行,哲暄更是不可能了,看著她,又夾雜著心疼,只會讓那樣的錐心之痛愈演愈烈,越發痛到骨頭里去。

  他還是放棄了,若是真要追究原因,權且就當是為了未出世的孩子積福。

  風波過后的子絳,只想知道離開后發生的事情,哲暄仍在痛楚之中,他不愿探查。十四不在營中,他只得歸入帥帳,招來陳禎細問。

  “你是說,王妃覺得會有人突襲營帳,所以才帶你們出來的?”

  劉子絳哪里還坐得住,這時候本就在帳內來回踱步著,聽得陳禎如實說來,一把無名孽火,從腳跟下直沖腦門,一時氣不過,捋袖揎拳,拉倒懸掛一旁的羊皮地圖,胡床被他一連踹倒,怒發沖冠道,“你們等著,我劉子絳不屠你滿城,我枉為人夫。”

  “昨晚的事情,若不是王妃謹慎,后果不堪設想。只是——”陳禎停下了,這是示意子絳注意,他們之間多年的習慣,讓子絳本能地意識到他有極其要緊的事情說,“您先不要著急上火,我只是覺得昨夜的事情,有些地方有古怪。”

  “古怪?”這兩個字,幾乎是從子絳狠狠咬著的牙根里發出來的,他知道自己又氣又惱,卻又說不出為何心下有一絲提心吊膽,忙追問,“到底哪里奇怪了。”

  “昨夜我們七百余人本是為截殺突襲征北軍營的高車騎兵,那所對的可是兩千騎兵,個個都是陷于絕境必然進行搏噬反撲的惡獸。可是我們才一開戰,營帳之內的留守軍士,就像是早有消息似的,不出半炷香的功夫援軍全到了。”

  陳禎的話,很是讓子絳意外,他的意思,子絳卻也聽得明白。

  半晌才說,“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把作業軍營之中留守的將軍叫來。”

  陳禎出去后不久,就見一個身著戰袍,背掛大刀的精瘦男子挑門簾進來,“晉陵軍左翼營騎郎將樊賁,見過清河王。”

  子絳正站于帥帳之中,背對與他,聽得門口有人進來,報名施禮,點頭說道,“樊賁!很好啊,賁,取虎賁之意,虎賁者,勇士也,真是好名字。”

  “多謝王爺稱贊。”

  子絳轉身過來,卻沒有絲毫笑顏,瞪著眼睛問道,“昨夜你奉命鎮守征北軍營,可有收到什么指令?”

  “指令?”樊賁抬起頭,一臉茫然相對。

  子絳冷笑一聲,往胡床上一坐,冷冷相對道,“不然,先說說看,丑時截殺高車奇兵的事情,也可以。”

  “王爺說的是這事啊。”樊賁松了口氣,肩也稍微松垮了下來,“末將是聽到營帳外有廝殺的聲音,命了人出去查探,才知道王妃率您的親兵,與高車騎兵交鋒,所以點了一千守軍相援。”

  子絳點了頭,心下已經有數,諷刺道,“這樣的動作,居然可以不出半炷香的時間,就讓你全辦到了。樊賁,你可真不簡單。”

  樊賁知道子絳先頭一句話的試探之意,此時話既已出,也就收不回來,強辯道,“不出半炷香時間嗎?我——并沒有注意到。”

  子絳站了起來,就站在樊賁面前,“你沒注意到。很好,既然這樣,功勞簿上少記下你這一筆,我可不介意。”

  說罷,轉身就要走,這次果然換了樊賁著急。

  “王爺——”樊賁說與不說,舉棋不定。

  正猶豫時候,子絳已經走到帥臺上,提筆正要寫。

  “王爺,我說便是了。”樊賁搖了一下頭,狠了心,說道,“昨夜二更時候,清寧王來找臣,說是叫臣留心,怕夜里有人會偷襲營帳,還說——”

  子絳已經被他的話勾起了興頭兒,又聽到子紹,不免多了疑心,又追問道,“還說什么?”

  “還說——”樊賁深吸一口氣,頭埋得深了,“還說,帳外會先打起來,讓我預備著,點千名軍士前去支援。”

  “你說什么?”這話的意思,子紹是早已知道額齊格會派人釜底抽薪,火燒輜重,卻又白白連累了哲暄,還有他未見天日的孩子。子絳哪里肯相信,復問道,“你這話當真?”

  “王爺——我一個騎郎將,哪里敢誹謗征北軍元帥,再說,我也沒有這樣的計謀啊。”他說著,不禁自己揣摩著,還要感嘆道,“不過說真的,清寧王也夠神機妙算的,他怎么就知道會有人要來截殺軍營,又有人半道來救呢?”

  這話說的,全然沒有注意到,帥臺上的子絳早已是恨得面紅耳赤,手中毛筆擲地,吼著,“出去——你給滾出去。”

  哲暄有身孕的消息,幾乎是和夏天無的押解進京,一同到來的。

  安子從外殿趕進來的時候,太英殿才散了小朝,魏帝還在批奏折,這一路慌慌忙忙地,好容易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喘著氣。

  “陛——陛下,人——人來了。”這話說的含含糊糊,哪里能聽出什么來。

  馮智在魏帝近前伺候著,見到安子進來沒規矩的樣子,看了一眼魏帝,見他不曾留心,三步并作兩步攔了安子的去路,沖著安子臉上呼了一掌,卻不及要害,小聲責備道,“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有什么要緊事,也不能跑成這樣啊,喘著氣能說好話嗎?再惹著陛下煩心,看你怎么吃罪得起。”

  這一鬧,反倒是引了魏帝注意,掃了馮智一眼,知道他這是有意護著安子,先嗤了聲,很快又繼續瞇著眼,批閱手中奏折,圣裁道,“好了,有什么重要事兒就說吧。——記得撿要緊的說,否則,就把你交給你師傅,讓他好好教你規矩。”

  安子趕忙跪下答話道,“陛下,清寧郡王送人進京了。是清河郡王長史親自押解的,拿著清寧郡王的腰牌請求即刻面圣。”

  魏帝像是早料到了,平靜得很,朱筆一擱,道,“把人領進來。”

  安子正欲起身告退,魏帝又囑咐道,“記得,這件事不準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太子和朝臣,否則——”魏帝點頭說道,“你們都知道,會有什么結果。”

  “是!”安子躬身答道,便退了出去。

  魏帝素來自以為宮禁之中管束甚嚴,初登大寶的時候,就立下規矩——凡御前伺候有私下傳遞消息者,立斬;有背主忘恩,或是私下探查、傳送、買賣各宮消息,一經發現,打三十仗,流放北疆。加之這些年來陸陸續續處理過的宮女太監,眾人也都知道這樣的事情不是說說而已。但數十年下來,卻也未曾少過這樣的人,玉奴是,安子是就連夢君的皇后長秋監令也是,似乎每個人身邊都有這樣的人,有人被打死,有人被流放,可還有源源不斷的人頂替他們的位置,圖的自然是有一天能成為下人中的人上人,縱使一輩子成為不了主子,有了比自己還低等,能欺壓使喚的人,也是種滿足的安慰。

  夏天無的消息還是很快進了東宮,一如哲暄有身孕的事情,西山廣寧寺里的青琁很快也知道。

  “確實了?果真是夏天無。”

  “是!宮里傳出的消息,也有人親眼證實了,說是清河王長史余福親自駕馬車,進了泰安城,直奔皇宮。這消息,應該錯不了。”

  一問一答的,正是子缊和貴福,同坐屋中的自然還有準點應卯的閭信,這時扶曲初畢,準備烹茶,平和地細細聽著貴福說。

  子缊本能把求救目光投向閭信,默然點頭,讓貴福又退了出去。

  “果然如先生所料,夏天無多日未有音訊,確實出事。如今,這余福未經歸州驛站,一路趕回京城,又是直接進宮面圣,竟是連個中途攔截的機會都沒有了。先生,他若是不知此時他家人在我手中,決意背叛,我又該如何?”子缊本跪坐的身子,直立起來,作了個揖,道,“如今,子缊身家性命全系先生計策之上,求先生賜教。”

  “殿下無需多禮。”

  閭信把子缊晾在一邊,自己溫杯、納茶、醒茶、沖泡,一直到一杯溫熱茶水下肚,才緩緩說道,“心急無用,反倒會暴露更多錯處。”

  說罷又問,“夏天無的家人,殿下可讓人看管好了?”

  “是。”子缊恭謹道,“先生可要用他們?”

  閭信搖了頭,不溫不火道,“不著急,不著急。”

  “先生助我多年,眼下是子缊所遇最大難關,先生卻反而不急了?”子缊著急神色愈顯,叩首施禮,“先生,并非子缊心氣修煉不精,此刻果真已經是命懸一線之時了。”

  “殿下若此刻著急進宮解釋,或是有大動作,皇上反倒會認定了,您就是夏天無背后真正的主謀,無論十四爺借著夏天無做出什么樣的事情,您的這個罪名才真正坐實。”

  閭信的話言之有理,子缊自然知道,只是火燒眉毛的時候,誰又能坐得住呢!可偏偏,閭信就是這樣一個坐得住的人,不但坐得住,還坐得優哉游哉。

  “先生所言不錯,貿然自辯,只會越描越黑。”子缊話中有哀愁之意。

  閭信并不應他的話,只是同樣倒了杯茶給子缊。

  無言的寂靜攪拌著獨醒香,悠悠繞繞,彌漫在四處。

  驟然間,子缊開口問道,“先生,子缊有一言想求問于先生。”

  閭信沒有答話,子缊知道,這便是同意的態度了,自己也就開口說道,“先生不想讓子缊太快反應,是否還有一層意思?”他頓了頓,繼續道,“先生料定,十四為防父皇疑心他有覬覦東宮的野心,故而斷不敢將夏天無定性說是我的人。他要等的,是知道他全部的計劃,是父皇的圣斷。甚至可以說,他不得不在這件事中把自己扮演成一個相信兄長無辜的好弟弟,卻實則是助我一臂之力。而我們要的,就是這樣的矛盾,還有陛下懷疑和求證的時間。”

  閭信一直未曾打斷過子缊說話,可子缊反倒越說越自信起來,最后悠然問道,“不知子缊猜測可還正確?”

  閭信這才點頭道,“不錯!不錯!”捋著胡子,笑得意味深長,趁勢問道,“既然殿下已經想到這兒了,心下,想必已經有良策了吧!”

  子缊低首喝茶,稱道,“是有想法,只是——”他謙虛含著笑容,“在先生面前不敢自稱良策,還望先生指點。”

  “你未說,我又如何指點啊——”

  子缊見得閭信難得好心情的樣子,淺淺笑著,從容說道,“等!”

  顯然,這個字很是讓閭信滿足,他的撇口杯已經到了嘴邊,略微停住了,沒抬眼眸,卻是含了笑意抿了口茶。

  子缊知道,這便也是他的良方了,便繼續說道,“等著前線捷報,我親自向父皇進言,擢十四十五親王位份。至于這個夏天無,就全當他瘋狗亂咬吧!”

  “更何況,子紹這孩子根本不善權謀,他原本也就是被架上這樣的地步。他想逼死我,不過是想為李念瑤報仇。”子缊頓了頓,長嘆了聲,“他心中有雄兵百萬,有一統山河之志,他會為了入主東宮,不惜手足相殘,卻不會為了九五之尊,損我魏國數十年基業。只要他這樣心思不變,我們就有辦法立于不敗之地了。”

  子缊話音落地許久,閭信久久未有反應,子缊卻并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從容地端起茶杯,潤了潤說話說得有些干啞的喉嚨。

  閭信看著他這樣喝了茶,方才撫髯長笑,滿意道,“能得殿下如此境界,老夫心滿意足了——”

  子缊自然也是心下滿意的,卻也不顯露,一者自然也是有閭信多年有意引導的功勞,二來,他一個常年養在夢君身邊的孩子,識人的本領遠過于斷事,更何況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子紹兄弟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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