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平地驚雷 下
秋嵐全然沒有想到,這個在床榻上癱軟了多日的女子,竟然會將留守的兵士全都叫到近前。
軍士見清河王妃前來,不免多點(diǎn)了火把,頓時把都督府院中照得通明如白晝,騎都尉陳禎,領(lǐng)一眾近至前頭,諸位百夫長圍攏過。
火光映襯著哲暄一身鎏金甲胄,閃著奪人的光輝,帽盔上紅纓跳動,一如火把上熊熊的火焰,一副英氣模樣,噴薄而出,如此強(qiáng)撐著,竟也能與男子氣概不相上下,開口說話,聲如洪鐘,點(diǎn)名便道,“陳禎——”
陳禎應(yīng)聲而出,當(dāng)下出列施禮,持槍鵠立。
“很好!”哲暄嘴里應(yīng)了聲,繼而往眾人之中一站,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清河王的親兵,多年來隨王爺戰(zhàn)場拼殺,大戰(zhàn)之前從未有過如此清閑之時,心下多有不忿吧。”
陳禎剛想開口解釋,哪知道哲暄也不給他機(jī)會,只說,“你們既然能跟隨王爺,我相信,身手定不會差。滅高車,可建曠世之功,我郁哲暄,不愿意大家為了我,失去建功立業(yè)、封妻蔭子的好機(jī)會。”
陳禎本就見得哲暄一身鎧甲而出,心中疑惑不解,如今聽她說來,倒是猜出了幾分她的心思來,連忙趁著哲暄話音還未落地,著急問道,“王妃可是有何事,需要我等出力。”
“不是為我,是為了你們,也為眼前戰(zhàn)事。”哲暄糾正著,不慌不忙,繼而道,“我郁哲暄,從未領(lǐng)兵,過往也未親歷征伐之事,但是眼下,我心有疑問,想說與諸位聽聽,戰(zhàn)場狼煙,諸位都比我有經(jīng)驗(yàn),還望諸君不吝賜教。”
眾人正面面相覷,見著哲暄此話出口,連忙把目光投到陳禎身上,陳禎只好代答道,“王妃高看了,我等也都只是普通兵士,當(dāng)不起王妃‘賜教’二字,您若有疑惑,可說與我等聽聽,說不上一定有辦法,大家一道商量也就是了。”
“好。”陳禎謙虛爽快,很是的哲暄滿意,她便說道,“那先問諸位,有誰可知,今夜大戰(zhàn),軍中兵力如何分配。”
“這——”陳禎有些為難,嘴里結(jié)結(jié)巴巴,有些說不出。倒不是因?yàn)椴恢皇俏聪脒^哲暄會問,一時始料不及,猶豫片刻才抬頭,卻看著她緊盯著自己要答案,也只好說,“越騎校尉曹綸領(lǐng)一千騎兵為先鋒,于南城門放油火,中軍五千車陣由輕車將軍王猛所領(lǐng),三千騎兵,一萬步兵為后,由清寧王親帥,左右翼由騎都尉徐壽和咱們王爺所領(lǐng),各兩千騎兵,六千步兵,從左右路包圍,越過東西城門,于北門聚攏,相互照應(yīng),各個擊破。”
哲暄一面聽著,手中仔細(xì)盤算,除去平?jīng)鏊某情T留守兵士,軍營之中留守兵士不足兩千人。心下嘀咕,偌大軍營,足以遮天蔽日,這些人手真可保萬全?
如此,便更是確定了想法,只道,“如今軍營之中獨(dú)留不足兩千軍士,諸位難道不覺得,此事中有些蹊蹺。”
眾人不語,哲暄踱步道,“伏爾部如今是一座孤城,卻也是高車最后的王城,若是再敗,額齊格便只能遠(yuǎn)走大漠,再是回天無力。征北軍圍城七日,城中久久未動,若是外有伏兵,尚且可以說得過去,若是沒有——”哲暄頓了頓,一手緊緊壓著溟水劍,繼續(xù)要說道,“雖說如今夏日,伏爾部城中儲糧尚足,可如此苦守絕非出路。諸位可曾想過,這狗急尚且還會跳墻,又何況伏爾部城中尚有軍將,豈會如此坐以待斃,不圖反擊?”
陳禎似乎有話要說,奈何這次是哲暄沒給他機(jī)會,“我只問,若今日伏爾部困局之于諸位,你等可有計策。”
“想以少勝多,以弱轉(zhuǎn)強(qiáng),唯有以奇致勝一條路。”半晌,陳禎先答。
哲暄不料他已然有解,兩眼射出滿意之色,又說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今夜,伏爾部已至死地,若是兵出奇招——”哲暄頓了頓,目光在眾人中一掃而過,笑道,“董卓《上何進(jìn)書》曾有一言,不知諸位可還記得,‘揚(yáng)揚(yáng)止沸’,下一句為何?”
此話一出,眾人驟然有醍醐灌頂之感,陳禎展顏笑道,“是‘莫若去薪’!——原來王妃娘娘想說的竟是這個。”
哲暄見得他領(lǐng)悟,心下越發(fā)歡喜,點(diǎn)頭稱是。
“娘娘所慮不錯,高車之士必是等待最后總攻發(fā)起,軍營空虛之時,著令一對小兵焚我輜重,燒我糧草,如此就果真如釜底抽薪,征北軍也唯有退入歸州,再圖良機(jī),高車之危旋即便解。”陳禎證實(shí)問道,“王妃可是心中已有良計,不凡說來聽聽。”
哲暄眼光一頓,環(huán)顧眾人后,目光落回陳禎,問道說道,“陳禎,你身居騎都尉,官居五品,如今平?jīng)錾舷率剀娍墒蔷犇愕奶柫睿俊?br />
陳禎如實(shí)答來,哲暄便放心差遣道,“今夜平?jīng)龀侵兴熊娛坎坏眯菹ⅲ珨?shù)戒備,四門守軍不做輪換,無論發(fā)生何事,切記,死守平?jīng)觯詡浯筌姴粫r之需。另外,我要百人,在城中各高點(diǎn)探查營中動向,凡見,著高車甲胄之人,不點(diǎn)火把之人,行跡鬼祟之人,即刻來報。”
“那其余人呢?”多人之中一百夫長若有所思地問道。
郁哲暄凝息厲聲道,“其余人等,全副甲胄,隨我至北門,若有偷襲我征北軍之人,就地截殺。”
陳禎沒想到眼前這個甲胄于身的女子,下達(dá)軍令,字字?jǐn)蒯斀罔F,擲地有聲,氣勢豪邁,不由得令男子刮目相看。
就當(dāng)陳禎領(lǐng)命,安排眾人依計而行之時,還是先頭說話那名百夫長,年輕男子,身形雄壯,近至哲暄前頭,一兩步開外站定,似是有話要說,卻又半天不見動靜。
“這位小兄弟,你站在這兒,可是有話要問我?”哲暄見得他不敢開口的樣子,撐著秋嵐的手,微微往前站了一步,平和問道。
這人卻是更緊張了,舌頭僵在了嘴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既有疑問,開口問便是,又何須如此不干脆。”哲暄心下已經(jīng)猜出他的顧慮,便先一步開口引他,“我本就是來向諸位請教的,若是有什么思慮不周,做得不對的,還請小兄弟知無不言。”
眼下這人聽得哲暄先一步自省,愈發(fā)的不好意思,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有一事不明,想問問——問問王妃——”
“不論何事,但說無妨。”
他點(diǎn)頭道,“我知道,王妃是想——想就地剿滅,突——突襲我后軍的高車軍,可——可是——我們只有不足千人,會——會不會寡不敵眾,反而——反而自投羅網(wǎng)啊——”
哲暄心下不禁啞然失笑,臉上卻是不露痕跡,細(xì)想之下,反倒又覺得此人是個自個兒肯琢磨的璞玉,先問道,“你叫什么,居何職?”
“不敢勞王妃尋問賤名字,在下顧三,只——只是一個百夫長,算不上什么軍職的。”
顧三也不知哲暄沒頭沒腦地問自己名字軍職,是為何意,只當(dāng)是開口所問之事有了不當(dāng),又怕受了懲罰,心下更是惶恐不安,忙自辯道,“我不是貪生怕死,只——只是擔(dān)心——”
還沒等顧三把話說完,哲暄就稱道,“貪生怕死之輩,王爺也不會留在自己身邊聽用。你放心,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哲暄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且不說你們個個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漢,只說如今伏爾部已經(jīng)是無軍可用,你們的敵手自然也不會太多,你放心好了。”
顧三算是明白退去了。
哲暄又登高樓以望北方,秋嵐站在她身后,撐著她的手,努力分?jǐn)傊荜阉上聛淼牧猓@邊還勸著,“您何時動身?別這樣干等著時辰,只叫還沒出兵先傷了元?dú)猓删筒缓昧耍〔蝗唬曳瞿偃ヌ蓵䞍海俊?br />
哲暄搖頭道,“這甲胄脫下穿起都麻煩,還是去床上坐會兒吧。”說著,邊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邊問著秋嵐,“一會兒,你是隨我還是待在城中?”
“奴婢自然是要跟著王妃的!”秋嵐斬釘截鐵道。
哲暄先是一怔,掃了一眼她堅毅從容的臉,心生一計,便拍著秋嵐手背,緩緩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心,可是交鋒之時刀劍無眼,你又不會功夫,再傷了你,可就不好了。”
秋嵐本能張嘴想要說什么,卻又收住了,用一個前笑融解了尷尬,說道,“奴婢不怕,您若不然我去,事后王爺怪罪,您讓秋嵐長一百張嘴,也都說不清楚的。”
秋嵐一個不察已經(jīng)暴露自己,哲暄只當(dāng)沒看到,吩咐秋嵐找權(quán)善才來。
權(quán)善才和秋嵐回來時候,丑時已過,便在一片廣袤,與天相接之處,隱隱可見沖天火光,哲暄定了定神,召了權(quán)善才近前。
那只習(xí)慣了去端安胎藥的右手,如今已是負(fù)了甲胄之重,湯藥更是如有千鈞之重,久握于手中,遲遲不飲。
“王妃三思,縱使如今胎兒難保,王妃不愛惜自己身體,將來——”權(quán)善才低首,頓言道,“是會落下病根的。”
哲暄并沒說話,久而,才故作謦欬,“既已這樣了,就賭一把吧。”說罷,端起固胎湯一飲而盡了。
丑時之過不足一炷香時間,一對七百騎兵已盡數(shù)備齊,熄滅火把,侯于北城門外不足一里之處。哲暄正勒馬立于人前,秋嵐和陳禎騎馬,分立于左右兩側(cè)。
果然不出哲暄所料,未至日旦時分,果然有人來報。
“稟王妃,西北方向,有一騎人馬不持火把,踏馬而來,馬后拖曳樹枝,借飛揚(yáng)塵土,隱秘蹤跡。”
哲暄聽得如此,心下不免還是要贊嘆一番。高車到底是馬背立國,縱然如今國力衰退不堪,哪里就可以如此不戰(zhàn)而敗,卻也哀嘆其如何掙扎,如今也成了困獸之斗。心中哀嘆不敢多花功夫,又向來人確認(rèn)道,“可以估計有多少人嗎?”
“約有兩千余人。”
陳禎搶先問道,“王妃可要此時進(jìn)攻?”
哲暄卻不急,壓住了手中溟水,謹(jǐn)慎道,“不急。等人近了,你我分帶兩隊(duì)人馬,從中而過,讓他們前后無法照應(yīng),逐一殲滅。傳令下去,動靜越大越好,最好讓營中所有留守將士都聽見,也好都給我警惕起來,別叫人鉆了空子。”
陳禎沒打斷哲暄說話,他倒是越發(fā)覺得眼前這女人很是能拿主意。
來人近前了,哲暄才命人點(diǎn)起火把,沖殺出去。
這一殺出去才發(fā)現(xiàn),高車這一反擊也不可謂部署不周密,高車軍校竟全都換上征北軍的裝束,甚至打著征北軍旗號,身背薪草以點(diǎn)火,口銜樹枝防說話。戰(zhàn)馬也是全副小心偽裝,馬口戴籠頭,馬蹄用碎步包地嚴(yán)實(shí)。
如此裝束,這樣小心,自然是草原之上,常年騎兵作戰(zhàn)攢下的經(jīng)驗(yàn)。人不說話,馬不嘶鳴,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
哲暄的到來,著實(shí)讓來人嚇了一跳。本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襲征北營帳,火燒輜重,以奇取勝,哪里想到還未到營口,竟反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不察,又經(jīng)歷了一輪戰(zhàn)火,早已被殺地如驚弓之鳥。一擊而勝的,反而成了哲暄一眾。
哲暄雖是疲沓多日,又受身孕所累,卻仰仗著權(quán)善才方才的一碗固胎湯,身披鎏金甲胄,溟水劍起,左右開弓,絲毫不差于平日。
廝殺雖是在營外五里地之外開始的,聲響卻像是極快傳入征北軍營中,不到一炷香時間,就由征北軍營中殺出一隊(duì)人馬,直撲前來偷襲的高車騎兵。來兵頓時如鳥驚魚潰,只顧得四散逃命去了。
窮寇莫追的道理,哲暄多少也是心下有數(shù)的,如今更是不愿意,也再沒力氣去追了。如何自己打馬而回,如何強(qiáng)撐著本就孱弱的身體回到十五營帳中,如何重重摔在床榻上的,她都像是從未親歷過一般,全然忘記了。
哲暄再醒的時候,并不是自然清醒,卻是被帳外人語馬嘶的熱鬧聲響給鬧醒的。她還未睜眼,就知道,該是伏爾部勝利消息傳回了,心下歡喜,嘴里只喃喃喊著秋嵐。
“娘娘——您可醒了。”她活蹦亂跳地跑到哲暄面前,齒牙□□,爽朗大笑的樣子,笑意從心底發(fā)出,屬于這個年歲的天真爛漫,或許就是眼前這樣吧。哲暄雖是才醒,神智卻是清楚,她知道,這樣的笑容是很難裝出來的,正想問話,秋嵐已經(jīng)興奮說道了,“您知道嗎?伏爾部城破了,這下半個高車的廣袤草原就是咱們的了。”
“我知道了。”哲暄沒有興奮,這樣的結(jié)果是早已經(jīng)可以料想到的,她還有太多事情掛心,還要一一問過,這樣擠出一個應(yīng)付的笑容,算是打發(fā)秋嵐的歡欣鼓舞。
秋嵐的笑顏頓時如水凝成冰,僵硬徹骨,也不知如何應(yīng)答才好。
良久卻是哲暄先問,“王爺呢?可還好嗎?”
“嗯,王爺很好。”秋嵐還杵在原地,沒有動,甚至不再抬頭,自己一下一下點(diǎn)著腦袋,說道,“剛剛遣了人回來,說等伏爾部城中穩(wěn)定了,就會先一步回來。”
哲暄得了安心,這才嫣然一笑,脫口便道,“沒事就好。”自己嘴里喃喃不斷,半晌才說道起,“權(quán)善才呢?”
“在帳外候著,等著您醒了,還給您請脈的。”
“傳進(jìn)來吧。”哲暄說著。
這樣的時候,她最像是一個候斬的犯人,明知道結(jié)果的,卻依舊是一顆熾熱的心懸在喉嚨口,等著那一刀揮下之后,驟然變得冰涼。
“微臣請王妃安。”權(quán)善才站在營帳門口,躬身問安答話。
哲暄的手,從錦被外收了回去,壓在自己的小腹上。她對這孩子是心有愧疚的,原先的錯處,是犯在無知上;如今卻是要讓他臨離開之前,多遭無妄之災(zāi),她確實(shí)心疼不已。
淚水灣灣,一個人像是與自己對話般,落寞說道,“我知道,昨夜那一出,一定讓這孩子的情況更糟了。”哲暄苦笑著,一行淚從眼角滑落,漠然道,“你只告訴我,是不是如今已經(jīng)非落胎不可了。”
權(quán)善才還沒跪下請脈,仍舊站在營帳門口,久久未動。
“是什么就說什么吧,我自己也知道情況好不了,你也沒必要瞞著我了。”哲暄閉了眼,忍著哽咽,胸口隨著大口大口的喘氣上下起伏著。
只聽著聽得撲通一聲,權(quán)善才就跪在了門口,“再沒有落不落胎的選擇了,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了。”
權(quán)善才一語畢,頭也就一磕到地,重重砸在地上。
帳外的聒噪聲,秋嵐的啜泣聲,還有權(quán)善才的哀嘆聲,似乎已經(jīng)再也聽不到了,哲暄的耳邊只有那句話,即便雙目緊閉,也掩蓋不住眼淚在熾熱灼燒著,淚水打濕了的睫毛,已經(jīng)重到無法抬起。
她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她是殺人兇手,她帶著這個未見過天日的孩子就去殺人,孩子又豈會容得下她。她這樣對著自己說著,卻像是驟然驚醒,聽得秋嵐下跪求饒的聲音。
“王爺,權(quán)醫(yī)仕已經(jīng)盡力了,求您了,您放過他吧。”
劉子絳一進(jìn)營帳中,便聽見了這話,案劍瞋目,一腳就把權(quán)善才踢倒在地,南山劍隨即而出,直指權(quán)善才眉心,悲憤填膺,戟指嚼舌,怒氣沖天,“你昨夜和我說過什么?”劍鋒再探,“你說你保他們母子無虞的,你說的,你說王妃和孩子,均安康無虞的——”
“王爺,當(dāng)真不怪權(quán)醫(yī)仕,是王妃,是王妃擔(dān)心有人偷襲軍營,這才——這才——”秋嵐一把往慌了神的權(quán)善才往自己身旁拉了拉,攔著子絳劍鋒,解釋道,“這才會失了孩子的。”
權(quán)善才搖著頭,懊惱地重新跪下,“是微臣騙了王爺,王妃和孩子的情況本就不好,是微臣——是微臣——微臣無用。”
“既然你認(rèn)了,那我一劍刺死你,也就不算委屈了你。”說著,一劍就要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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