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細作
長信宮里,甘氏親自為魏帝寬衣。
“夢君,子紹這幾日有來你這嗎?”魏帝問得漫不經心,卻沒等甘氏回答,“前幾日看了他上的折子,他這孩子,賢明謙恭,自幼聰敏好學,如今更是文武兼備。可惜了,可惜你當年為他求的那門親。”
甘氏一低眉,知道魏帝話外之音,“陛下安心,念瑤的事,臣妾會好生勸他的,必不讓陛下煩心。”
魏帝倒是信她這話的,“他們兄弟幾個,個個拔尖,但是要說文武之才,還是老十四要更甚一籌,只是這脾氣,到底太擰了,不是能服眾。”
夢君扶著魏帝往坐榻上一靠,也倚了上去,嘴里說著,“到底都是陛下的皇子,可不是個個出眾嗎?陛下放心,臣妾得見了子紹,一定叮囑他,謹記陛下提點,讓他好好收收脾氣。”
魏帝很是舒心,閉著眼點頭,倍感寬心,嘴里念著,“你進宮二十余年,性生淑慎,于朕心中本是上佳的后位之選,可你偏不在意,幾次三番拒絕于朕,究竟是為何?今兒個你一定要和朕說清楚,可不能再在打馬虎眼兒。”魏帝說著,便側臥到坐榻上,伸手招甘氏一同。
“陛下,夢君得您多年寵愛,已是感念萬分。”甘氏莞爾,目泛遠處,“先皇后鐘祥世族,毓秀名門,更何況性秉溫莊,又度嫻禮法。臣妾,是萬萬不敢比肩的。”
魏帝瞇著眼睛,搖頭說道,“朕當年把老六交你撫養,讓你肩荷負儋了。”
夢君跪坐榻上翹腿揉肩,聽著這話,忙起身,“陛下言重了,臣妾不敢。
夢君這話兒才說了完,低下首來,發間珠釵抖動,伴著不緊不慢上下跳動的睫毛,很是讓人疼惜憐愛。
魏帝睜眼看了她,伸手托了托夢君,“沒什么敢不敢,朕只是想與你說幾句體己話。”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小腿,示意甘氏再幫自己捶捶,“幼真福薄,生下缊兒,卻沒能看著他長大,虧得有你,缊兒才能成今日粹美天資。”
“要說起臣妾這長信宮里長大的皇子,還是太子殿下文武雙全,最像陛下。”
甘氏自然是夸張了點,魏帝心里自然清楚,卻也不搖頭,只這樣說道,“缊兒——”他發出兩聲笑,臉卻像是睡著了似的,“他倒是知人善任,倒是十四。”
夢君雖是仍舊低頭不語,手中依舊捶著,心卻是提了起來的,拉長了耳朵,不敢遺漏一個字。
“這孩子知曉兵書戰事,善于謀略,議政又能切時之要。”說著抬了抬眼,看著甘氏,語重心長,“就是這性子,未免也太傲了。夢君,你是他母妃,平日要多加幫朕規勸。朕為他和念瑤賜了婚,念瑤沒能嫁進皇家,是她福薄。他卻一意孤行,要把她納進皇族宗室。他是朕的兒子,是朕一樣寄予厚望的皇子,為了個已經沒了的人,和朕傲這口氣。”
為了高車的戰事,十五這幾日下了朝就只身去了清寧郡王府,只能把哲暄一個人曬在家中。
十四坐于議事廳上,手里搓著玉扳指,“各位將軍,陛下在朝堂上的話,各位都聽到,高車一戰,已經是勢在必行了。曹將軍,這幾日軍隊調動的情況如何?”
曹厝道,“已經按王爺的要求,從晉陵軍中抽調了五千人,全都是驍勇之士。”
十四點了點頭,追問道,“腳力如何?”
“您放心,絕沒有問題。只是——”曹厝說著說著有些猶豫,“晉陵軍精銳之師,五萬人幾乎可以個個以一敵百,不知王爺為什么只要這五千人。”
“誘敵深入,五千都嫌太多。”
十四目光炯炯,十五位列其中也會心一笑。眾人見狀已然心中有數,知道戰役之事,眼前之人已經有了主意。
“哥,他們真的會中招嗎?”
眾人散去,十五在內室里和十四并肩而談。
“其實韋良愬的擔憂是對的。高車雖然較之從前,不再是精兵強將,騎兵多勇將廣,馬壯人強,至于是不是殲滅高車的上佳時機,還學要看曹綸進了高車,才能一探究竟。只是,無論結果如何,戰事已定,父皇一意孤行。你知道原因的。”
府內丫鬟低頭近前上茶,正準備轉身離去,卻被十四攔了住。
“妙丹,這些日子我和王妃近身侍候的人,你都查過了?”
妙丹這才抬起頭,這女子長眉入鬢,額前劉海輕浮,眼神之中計謀已顯,“回十四爺,一切都已妥當,府中丫鬟小廝,燕云苑都一一查證過,凡有疑點之人已找了理由盡數趕出府去了。爺和王妃近前侍候的人,都是最干凈的人,請爺放心。”
十四點頭,妙丹便退了下去。
十五喝著茶,聽著對話,問道,“你真的準備動手了嗎?”
“談不上動手,只是修筑防線罷了。”
子紹淡定從容之間,更顯得令人捉摸不定。
十五不免要問,“可是母妃那里有什么消息了。”
“大殿之上,他和公孫苻一唱一和,說是把高車一戰統帥之責交予我。你我心里清楚,高車這一趟,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如若得勝,居首功的,還是他這個在父皇面前提請的太子,而后才是前線拼殺的將士;若是輸了,你以為他會為我們擔這責任?”
他轉著翡翠扳指,閉目養神,卻仍舊低聲說道,“只怕你府里的人,也要過一遍篩子。”
“我?”十五搖頭笑道,“不用。在我府里沒什么有價值的消息。”
十五全然不放在心上,子紹看著,嘆氣道,“我與你說的話,你最好都記在心上。讓你做的事,也必定有我非讓你做不可的理由。”
子紹斬釘截鐵,深深打進十五的心里,十五眉頭輕挑,問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十四沒回答,只暗自轉著扳指,艷綠翡翠,濃艷卻純透,色調均勻,子紹低眸注視著它,就像是和它對話,許久都未說過一句話。
“妙丹知道,是誰殺了念瑤。”
子紹這句話難免害的十五擔心,如巨石堵在胸口,他不多問,只等著十四自己說。
“是太子——”子紹面無表情,又是一句,“太子麾下殺手——夏天無。”
驚愕地說不出聲,十五近乎是摔了手中的茶盞,瞪眼直視子紹,唯恐在夢境一般,“不會,不會是六哥的。”
十四沒回答他,這是十四意料之中的狀況,他的驚訝,甚至是懷疑,全都在早在十四的估算之中了。
“哥,會不會是你弄錯了,一定是燕云苑弄錯了。”子絳手中茶盞傾著,落回了桌案,他追著問,迎接他的卻是一如既往的寂靜無聲,十五自己渾身上下也都僵住,唇齒也張不開,歷歷往事,分明在眼前。
“是因為這,所以你非爭不可嗎?”
十五一句,只當子紹是為了念瑤的死才非爭太子之位,話出口,看得十四轉過頭來,眼里意外神色,也知道自己語出心急,言必有失,只得躲過他凌厲目光,須臾,又問,“你是早知道了?”
子紹手里扳指轉著,始終沒個停歇,悵然點頭。
十五知道了,畏懼之心陡然而生,千萬軍馬也未曾有過的驚懼之色,這時候卻浮于臉上,久久未能散去。“淮北大戰前,你與我說的那些話,是因為你知道,這些都是六哥干的,是嗎?”
“遠比那兒要早得多。”
兩相無言,只覺得情境愈發艱難了。十五知道,說與不說,事情都是一樣的,與子紹而言,若不是非說不可,他不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候實言相告。如今和盤托出,只能是奪嫡之爭同離弦之箭了。
十五的心,愈發沉了,口中冷冷問著,“那時候,他還不是太子,他究竟是什么理由,非殺念瑤姐不可?”
“為了李承章的戶部。”
幾個字,冰冷如鐵,就如同性命與利益之間,選擇起來竟能這樣簡單。
“可是——念瑤姐死的時候,你根本沒想過東宮之位的。”現在的十五,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他要深追到底,即便是背叛,總要知道為什么,從何而起。
十四的拒絕回答,讓子絳恨到了骨子里,恨子缊的表里不一,巧偽趨利,恨如今的子紹,郁郁沉沉,與年紀全然不相符的沉寂老成。
“王爺回府了。”蕙兒往凌志堂里送茶點,看著哲暄無聊地翻著論語,就把這消息告訴她了。
這幾日,哲暄早已把子絳的兵書全都翻看完了,雖也在王府里進進出出,時而練劍,有時也出城策馬,卻總是覺得無聊。難得這天把墨雨軒里的經史子集翻了出來,卻覺得越看越悶。
聽了這話,趕忙把書往坐榻一扔,就提著羅裙出了堂屋去。
“怎么也沒出去?”看著哲暄飛奔而來,十五一蹲,便把哲暄一把抱了起來。“你也不覺得悶嗎?”
“當然悶咯,不過——”哲暄側著頭,一側的步搖叮咚,如同她銀鈴般的笑聲,“我比較想在府里等你回來,一起去玩。”
“是我對不住你,戰事雖還未起,不過諸事繁忙,很多細節要與哥和各位將軍一道商量,所以冷落你了。等忙過了高車戰事,我一定請旨,帶你去云夢澤,帶你看看魚米之鄉的景色,和塞外大有不同呢!”
哲暄摟著十五的脖子,嘟嘴想了想,“勉強答應你。”秀發滑過子絳唇間,清新之氣,奪過嗅覺。
十五看著她驟然溫順的樣子,想來早間十四府上的事情,只覺得懷里佳人難得,就一把把哲暄抱進凌志堂,輕手輕腳把她放在床榻上。
“你們,商議得如何了?”
“你是說高車?”十五往哲暄身旁一坐,端起她面前的茶一飲而盡,然后伸了個懶腰,“哥哥在下一盤大棋?”
他想故意引得哲暄的注意,果然讓他如愿,哲暄立馬探過頭來,“什么大棋?”
十五笑了笑,卻是笑她上當,屏退了眾人,這才說道,“曹厝將軍新近從晉陵軍中抽調了五千腳力上乘的兵士,現在正趕往洛寧。”
“等等——”哲暄伸出手攔住,不讓十五說下去,“讓我想想,五千兵士,這么奇怪——”眼珠一轉,“十四哥想布下什么誘餌?”
十五瞪大了眼睛,覺得簡直不敢相信,不停點頭,“你還真厲害,就連曹厝將軍都沒想到哥要干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哲暄把丹桂花糕整盤遞給了十五,十五卻搖頭,沒有食欲,“想知道什么問就好,不需要討好我。”
“嗯——”哲暄接過盤子,“到底下的什么大棋,你還沒告訴我。”
“哥哥想和老可汗商議,或許將由柔然先出兵,盡全力壓住高車北邊軍力,只圍不打。同時用這五千人作誘餌,佯裝攻城,吸引高車南部駐軍。哥是想給他們來個甕中捉鱉。”
“甕中捉鱉?!”哲暄聽得十五一聲“嗯”,便又自己琢磨了起來,卻也不多慮,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可這高車的兵都是騎兵,晉陵軍那五千人不是步兵嗎?腳力再怎么快,也不能和騎兵比的呀。這一旦出了城來,那高車騎兵豈不更是如魚兒得水,如虎添翼了。”
話音落了許久也不見十五答她話,哲暄這才轉身過來。
看著十五斜靠著,這幾天早起正陽殿議政,大殿之上沒議出結果的,還要進了太英殿接著議。好不容易出了皇宮,清寧王府里還擠了一堆人,累了一堆事情等著十四、十五,這會兒可不是困極了嗎。
哲暄也不吵他,輕聲輕腳下了榻來,從又拿了被褥給十五蓋了好。眼前人熟睡的樣子,祥和美好,縱使是活脫吵鬧慣了的哲暄,都覺得這般挺好,也就這樣,若是能得長久就能好了。
夜幕降下,徐徐春風起。東宮之內,光影閃爍,一個黑影從游廊前閃過,直往湖心亭中去。
“主子,奴才回來了。”
“如何?”
“奴才有罪,培養的花,被人摘了。”
“都被摘了?”
“開在宮里和十四爺府上的。”
“十五爺府上呢?”
“開得很是燦爛。”
“十四府上還能栽培嗎?”
“怕是有些困難。當年,我們怕這些花一旦綻放會過分妖艷,太過顯眼,又怕和十四爺的喜好不盡相同,并沒太敢往十四爺府上多送。如今,只怕要難了。”
“宮里呢?”
“已經安排好了,這幾天就能送去,主子放心。”
“摘花的人現行了嗎?”
“一個叫做燕云苑的江湖門派。”
這話倒是引得了站著的人的興致,往湖心亭中石椅一坐,“燕云苑?”
“是。奴才已經調查清楚了,門下弟子個個輕功了得,身手矯捷。為此,奴才找人試探過,派出去三波,只回來了一個,不會有假。”
黑影壓低,隱在了夜色之下,等著坐著的主子發話。
“既然如此,我們就送個弟子上門。”
黑影答應了聲,卻聽又有聲響,“不許傷及人命,否則,提頭來見。”
“王爺——”夜深之時,余福在十五床頭,輕聲將熟睡了的十五喚醒。
十五瞪就張開了眼,這是他行軍打仗時候留下來的習慣,夜越深,他反倒越是高度的緊張與敏感,低聲問,“出什么事了?”
余福不說話,只低下頭,十五明白了,轉頭看見睡得尚熟的哲暄,翻身起來,扯過外衫,開房門出了凌志堂來。
月影之下,余福才說來,“十四爺府上妙丹姑娘來了。”
“在哪?”
“奴才讓她在墨雨軒里候著了。”
十五整了整外衫,便順著抄手回廊,過了后院,轉上了墨雨軒。
屋內只點了一支蠟燭,搖曳之中,不見人影,十五推門而入,只覺得身后如風飄過,“奴婢給十五爺請安。”
女子穿著夜行衣,跪地請安,正是妙丹。
“其實,在我這里,你不需要這么緊張。”
十五搖了搖頭,往案幾后面一坐,“說吧,你深夜前來,是哥哥有事嗎?”
“府上有貓膩,十四爺特意囑咐,還請十五爺小心。”
“貓膩?”子絳看著妙丹不茍一笑的神色,意識到事態嚴重,“可是我的府上——有奸細?”
妙丹沒說話,卻只點頭。
“是誰?”
“秋嵐。”
“秋嵐?”
十五并不相信,“不可能,秋嵐是玨兒的陪嫁丫鬟,怎么可能有問題。”
“苑下的弟子已經查實過了。秋嵐,原是吏部尚書李承章從街上買來的丫鬟,但她的生父是原輕騎將軍薛元平手下的一位親信。十五爺,薛元平可是太子的人。”
“我知道了,還有什么事嗎?”
“十四爺讓我告訴您,曹綸將軍一行人馬已經進高車。”
“你下去吧。”
十五看著妙丹化身一道黑影而去,他在自己的案幾之后,獨自一人,把墨雨軒里的蠟燭一一點亮,屋內通明,十五卻仍覺得黑漆漆。
門外咚咚,余福低言,“王爺,王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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