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九，終是到了。

        無暇宮里里外外丹紗紅帳，囍字貼得到處都是，就連流云閣內室的屏風四景上也未能幸免。

        一層一層又一層，宛貴妃十分耐心地為許靜辰穿著婚服，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愛憐。

        “你平日里總著素衣，到今日，母妃可算是見到我辰兒一身紅衣是何模樣了。”

        為許靜辰套上最外層的正紅色蜀錦褙子，宛貴妃如賞畫一般看著面無表情的許靜辰，笑道：

        “知你不喜繁雜，陛下特意囑咐了司衣坊，婚服一定要少些刺繡，你看這褙子，只稍稍用金線做了簡單的緣邊，很襯你的氣質呢。”

        縱是知道許靜辰毫無心思，宛貴妃還是煞費苦心地轉移著他的注意力，想方設法地想引得他開心一點。

        “父皇費心了。”

        許靜辰心不在焉地應著，深邃的眼中看不出半分喜悅之色。

        見許靜辰始終心事重重的樣子，宛貴妃只得收了笑意，柔聲道：“辰兒，不管怎么說，今日都是你大喜的日子，還是高興一些吧。”

        許靜辰敷衍地勾了勾唇角，用帶著幾分懇求的眼神看著宛貴妃，淡淡道：“母妃，距迎親時辰尚早，兒臣想出去透透氣。”

        知子莫若母，宛貴妃自是知曉許靜辰的性子，恐他再憋出病來，少不得點點頭道：

        “巳時出宮迎親，軒兒要與你同去。軒兒賴床成性，這會兒不知起來沒有，不如你去看看吧。”

        此時此刻，也唯有軒兒，能稍稍化解辰兒心中的郁結了。

        “嗯。”

        許靜辰低眉應了一聲，向宛貴妃行了一禮后，便有些匆忙地離開了流云閣。

        行至面目全非的翡翠閣前，許靜辰仰首抬眸，看向早已被換成“擷雨閣”的御賜匾額，若有所思。

        清歡，嫻兒，翡翠，終是都離他而去了。

        愿君安，你愿我安，我也愿你安，往后落雪之日，你我兩地獨賞，雖也算得共白首，終究是清歡空許，意氣難平。

        直到一陣風來，悠悠吹起兩側懸著的紅紗，許靜辰方回了回神，心事重重地向宮門口走去。

        長翊殿的門大開著，今日的許靜軒竟身穿純白色圓領廣袖長袍，外套月白色雪花紋對襟半臂，單手支撐半躺在正對殿門的書案之上，似在閉目養神，又似一件祭品正靜靜等著人來祭拜。

        平素嗜紅如命的十殿下，在太子大婚這日，竟突然穿得這般素凈，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挑戰皇權，絕對是故意的。

        就在許靜辰行至玉階之下之時，許靜軒猛然睜眼，十分輕佻地錯開手中折扇，慢條斯理地搖了起來。

        一雙狐貍眼似喜非喜，別有深意地俯視著紅衣烈烈的許靜辰，笑而不語。

        待許靜辰走近時，許靜軒方抬手以扇半遮面，斂眉垂首羞答答地問道：“娘子，為夫今日這打扮如何？”

        “別鬧了。”

        許靜辰顯然沒有一點好心情，微微皺眉道，“趕緊去換衣服吧。”

        無視許靜辰明顯不悅的神色，許靜軒慵懶地收了折扇，吊兒郎當地從書案上下來，明知故問道：

        “換什么衣服？我穿這個不好看嗎？”

        許靜辰沉默片刻，方一絲不茍道：“好看，但不合適。”

        見許靜辰著實無心玩笑，許靜軒也不再廢話，轉身行至后方椅子上坐下，拎起茶幾上一只白瓷小酒壺道：

        “你不是一直想嘗嘗醉芳樓的醉花陰嗎？來吧，今日我便陪你喝兩杯。”

        說話間，許靜軒已斟了滿滿兩大杯。小酒壺大酒杯，兩大杯斟下來，一小壺已空空如也。

        見許靜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許靜軒便拿起一杯，伸直手臂遞向許靜辰，半誘惑半威脅道：

        “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好酒啊，你若不喝，可就全歸我了啊！”

        許靜辰暗暗嘆了口氣，終究還是走了過去。

        接過許靜軒手中的酒杯，許靜辰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嗨，你這哪是嘗酒，分明就是牛飲嘛！”

        許靜軒一臉嫌棄地奪過許靜辰手里的空杯，另一只手拿起幾上第二個白瓷小酒壺，一邊再次將手中空杯斟滿，一邊一本正經道：

        “喝好酒，就該坐下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方能品出其中美味。來，再給你一次機會。”

        許靜軒說完，將重新斟滿的酒杯放到自己對面，而后促狹地看向許靜辰道：“坐。”

        不愧是醉芳樓的招牌美酒醉花陰，酒好不好暫且不論，性烈卻是毋庸置疑的。

        雖說因脾胃不好，許靜辰平日里并不常喝酒，但也絕不至于一兩杯就醉。

        可今日這醉花陰，許靜辰不過才喝了一杯，竟已感覺到有些頭暈了。

        但這種暈暈乎乎的感覺，卻令許靜辰莫名覺得舒服。

        一醉解千愁，原來是這個意思么？

        許靜辰有些恍惚地坐到許靜軒對面，拈起面前的酒杯，輕輕啜了一口下去。

        辛辣之中透出來的絲絲甘甜，竟如毒品一般，驅使著許靜辰再次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一時間只覺熱氣遍布全身，那種令人舒服的眩暈之感，瞬間便愈加濃烈了。

        許靜辰不自覺眨了眨眼，但見許靜軒笑得促狹，很快便已將眼前的空杯再次斟滿。

        “怎么樣？”

        許靜軒微微往前一湊，狐目魅惑地看著桃目迷離的許靜辰，幽幽道，“嘗出味道了嗎？是不是名副其實的好酒？”

        “嗯……”

        許靜辰有些失神地點了點頭，再次執起面前酒杯，軟綿綿道，“你不是陪我喝嗎？怎么就我一個人在喝？”

        “哼，好，我陪你。”

        許靜軒輕笑一聲，拈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與許靜辰的酒杯輕輕一碰道，“干！”

        許靜辰滿意地笑了笑，又毫不猶豫地，將第三杯醉花陰仰首灌入了口中。

        許靜軒不懷好意地盯著許靜辰看了半晌，方勾了勾唇角，將杯中烈酒不緊不慢地喝下。

        就在許靜軒放下酒杯的時候，許靜辰突然拿起了幾上第三個白瓷小酒壺，一邊給自己斟著酒一邊笑道：“靜軒，你是想灌醉我，對不對？”

        看著許靜辰似醉非醉的模樣，許靜軒故作嫌棄道：“明明是你自己酒量不行，好意思賴我。”

        許靜辰笑而不語，默默飲下了第四杯醉花陰。

        飄飄欲仙的感覺隨之而來，許靜辰只覺得自己如置身云端一般，恍恍惚惚，浮浮沉沉，眼中清明不在，卻仍然看得清茶幾上的酒壺和酒杯。

        對面的許靜軒不再言語，只默默地看著許靜辰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飲，狹長的狐目中沒有了輕佻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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