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風(fēng)亦轉(zhuǎn)身抬手，與清洛一同將一人扶下馬車。

　　四月初夏的天氣，那人竟披著毛絨絨的斗篷，甚至還戴著斗篷帽子，慕容嬋縱看不到他的正臉，也已確定他就是許靜辰。

　　只見他落地的那一刻，身子明顯無力地晃了一下，慕容嬋驟然一驚，下意識便沖了過去，虛扶一把的同時失聲呼道：“殿下……”

　　在李南風(fēng)與清洛的攙扶下，許靜辰勉強穩(wěn)住身體，微微抬眼看向慕容嬋，桃眸失色面容煞白，整個人已看不出半分生機。

　　“嬋兒，我有點累，先睡一會兒，你也……”寥寥數(shù)語說得異常吃力，甚至未及說完，人便力竭昏迷。

　　子衿也早已聞聲而至，在李南風(fēng)的示意下，指引著清洛將許靜辰送回了流云閣內(nèi)室。

　　李南風(fēng)與慕容嬋不知說了些什么話，但見慕容嬋匆匆抹了下眼角，而后向李南風(fēng)欠了個身，隨即便轉(zhuǎn)身回靜雪閣去了。

　　李南風(fēng)抬首望向天空，但見暮色隱隱，一輪清月已掛上樹梢，逐漸顯出皎潔明亮的顏色。

　　今晚，又是月圓之夜了。

　　李南風(fēng)疲然垂首，歷經(jīng)歲月積淀的眸子縱然稱得上沉穩(wěn)，如今卻也失了九分的自信，神態(tài)間也明顯透著幾分頹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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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見他一步一步地走進流云閣內(nèi)室，對已經(jīng)摘下斗笠神情焦灼的清洛說道：“這里我守著足夠，你出去看看吧，今夜花好月圓，有故人故事，待君一續(xù)。”

　　清洛怔愣半晌，糾結(jié)半晌，終是恭敬俯首作別，而后默然轉(zhuǎn)身離去，未行幾步猝然一頓，隨即轉(zhuǎn)回來拿上斗笠，方又轉(zhuǎn)身去了。

　　李南風(fēng)緩步行至榻前坐下，怔怔看了昏迷不醒的許靜辰良久，方堪堪伸出三指，毫無信心地搭上了愛徒的手腕。

　　當(dāng)初為許靜辰植入奉辰一夢，李南風(fēng)每個月圓之夜都在暗暗奢望，奢望有朝一日，云雪奉辰能不再那般折磨許靜辰。

　　不想到了今夜，他竟要開始期待那樣的折磨，能在這個月圓之夜如期而至。

　　但此時此刻，許靜辰這弱到聊勝于無的脈象，以及在陽城醫(yī)館的這兩日里，他用盡法子都沒能再讓許靜辰好起來的絕望，都叫他不得不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原來過去的這幾個月圓之夜之所以風(fēng)平浪靜，并不是因為云雪奉辰敵不過一夢歸云。

　　而是因為在一夢歸云的悄然折損之下，許靜辰的氣血已弱極難起，再無力供應(yīng)云雪奉辰的吸食，云雪奉辰吸不到氣血慢慢枯死，自然也就不再能折磨許靜辰了。

　　-

　　暮色沉沉，明月皎皎，流云閣外的玉階之下，白紗掩面的清洛與一身宮裝的珍惜默然對視，相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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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風(fēng)乍起，白紗輕輕浮動，終是珍惜先開了口：“……你打算，一輩子遮著面容么？”

　　清洛沉默許久，終于回應(yīng)道：“待舒鏡塵回來，我便為她摘下斗笠�！�

　　“可若是舒鏡塵回來，只想要你的命呢？”

　　“給她便是。她想要什么，我便給她什么。”

　　“……她……她等你很久了……”

　　“我知道�！�

　　-

　　四月十六，朝陽一如往日般升起，流云閣中的少年，卻還在沉沉昏睡。

　　早朝結(jié)束后，天子親臨大理寺，正式審理春獵行刺之案。

　　此案人證物證俱全，乃瑞親王勾結(jié)青沅余孽，脅迫失散皇子假冒儲君行刺殺之事，企圖嫁禍太子靜辰，意欲奪嫡謀逆，其心可誅，判其十日后斬首示眾，并廢其親王封號，合府流放，后輩永世不得入仕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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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有司衣坊主事韋麗，為謀私利與瑞親王里應(yīng)外合，助其行欺君之事，罪大惡極，判其當(dāng)日杖斃，株連九族。

　　再者，失散皇子清洛受賊人多年蒙蔽脅迫，不得已做出假冒儲君之事，實屬情非得已，且在此案之中，其冒險傳信周旋，并與太子靜辰齊心協(xié)力制服青沅余孽，故而功過相抵，特恕其無罪。

　　然其受制多年，未經(jīng)教養(yǎng)歷練，難當(dāng)皇子之責(zé)、親王之任。念其終為皇室血脈，天子酌情考量，特賜其與胞妹金枝同拜于裕親王膝下，享郡王、郡主之俸。

　　-

　　四月十七上午，許靜辰終于睜眼，不顧宛貴妃勸阻，掙扎著要坐起來，宛貴妃拗他不過，只得依他，小心扶他坐起，并將厚重的雪色斗篷為他披上。

　　“辰兒，你覺得怎么樣，要不要母妃做些湯粥給你喝？”看著許靜辰絲毫未有好轉(zhuǎn)的氣色，宛貴妃強忍心痛，柔聲詢問。

　　許靜辰吃力地搖搖頭，努力抬起分外沉重的眼皮，聲音虛弱道：“母妃，我不餓，我……我想知道，清，清洛和金枝……”

　　“啊，他們都好好的，陛下已經(jīng)賜他們郡王郡主的身份，認裕親王為義父了�！蓖鹳F妃聽明白許靜辰的意思后，便立刻回答道，“辰兒，如今所有事都解決了，等你身體好些，我們一起去裕親王府看他們，好么？”

　　許靜辰似有若無地動了動唇角，睫毛一下一下地顫動著，像要說什么，未及說話忽然咳嗽起來，咳得很是無力，卻令人分外揪心。

　　宛貴妃眼圈頓紅，默默扯過一方白帕，許靜辰抬手接過，掩口咳得越發(fā)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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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時，許靜軒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來，身后跟著清洛和金枝，二人皆著素色錦衣，一看便知道是郡王郡主才配穿的衣裳。

　　許靜軒亦是素帶素袍，只衣襟處緣著細細的一道紅邊。似乎自北境回來那時起，許靜軒便極少再穿紅衣了，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身素雅，與許靜辰的風(fēng)格相差無幾。

　　一陣急咳很快過去，但也幾乎耗盡了許靜辰的氣力，想攥緊帕子都攥不住，只能任由它滑落墜地，雪白的絹帕上，一大片已被鮮血浸染，紅得觸目驚心。

　　許靜軒倉皇接住那血帕，驚恐的狐目中驟然泛出猩紅血色，“靜辰，你……”

　　“軒兒，你先出去吧……”宛貴妃凄然看向許靜軒，神色中滿溢著難言的乞求。

　　許靜軒會意，有些失神地點著頭，三兩步倒退至隔簾處，忽然倉皇轉(zhuǎn)身，逃避一般掀簾而去。

　　-

　　流云閣內(nèi)室，奉辰訣的清香已抵不過藥香濃郁。

　　許靜辰寢衣如雪，披著素凈的斗篷倚在宛貴妃懷中，桃目少了光亮，卻未減半分溫柔，面容沒了血色，仍難掩萬千風(fēng)華。

　　清洛與金枝并排而立，生得真是像極了許靜辰和宛貴妃。

　　二人與宛貴妃一樣神色哀痛，眸中淚光隱隱，卻不敢冒然流出眼眶。

　　“清洛，金枝……這兩個名字，不好……”

　　“哥……”

　　“哥哥……”

　　“辰兒……”

　　“裕親王之子，亦當(dāng)從靜……”

　　“哥哥希望你們，往后余生，平凡安穩(wěn)，無憂無慮，咳，咳……”

　　“辰兒……”

　　“就喚……靜凡，無憂……可好……”

　　“靜凡，拜謝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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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憂，多謝哥哥……”

　　“母妃，兒臣有點累了……”

　　“那就睡一會兒吧……”

　　“恭送靜凡小王爺、無憂郡主……”

　　“靜凡/無憂，拜別兄長……”

　　“咳咳……”

　　血染白帕，唇畔殘紅，觸目驚心。

　　“哥哥……哥哥保重啊……”

　　“辰兒，你是不是很難受……”

　　“……母妃，我沒事……”

　　母妃，兒臣不孝，終不能回報生養(yǎng)深恩，望母妃，切莫掛念兒臣。

　　如今，幸有凡兒無憂替兒臣盡孝，唯愿母妃平安喜樂，福壽百年。

　　辰此生雖短，但有幸得遇慈母、良師、愛弟、知己、戀人、賢妻、摯友……

　　縱有遺憾，無悔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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