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初二期中考試結(jié)束以后，冷馨然再度不負(fù)眾望地成為全年級倒數(shù)第一。
剛?cè)雽W(xué)的時候，誰都不曾注意過冷馨然這個人，她沉默寡言，相貌平平，總是穿褪了色的舊衣服。雖然個子高但每次說話時都是唯唯諾諾，從來不敢正視任何人，她的眼睛里好像總是搖晃著一杯清水，那份膽怯和驚慌隨時都可能灑出來。
時間久了，聞書遙就開始聽到各種關(guān)于冷馨然的傳言——
“你聽說了沒有？那個冷馨然的爸爸媽媽都死了，是被她克死的。”
“真的啊？難怪總是陰氣森森的，看著就晦氣。”
“她啊，其實比我們大兩歲，因為留過級，成績一直差得不得了。”
“這么大歲數(shù)還那么笨啊，光顧著長個子也沒長長智力。”
女生們常常笑成一片，相互交換冷馨然的八卦成為拉近她們彼此距離的友好方式。那個時候，全班女生都團結(jié)一致，勤勤懇懇地嘲笑和排擠冷馨然。
她們會命令冷馨然放學(xué)留下來幫自己值日，會支使她冒著被巡邏老師抓到扣分的危險，隔著兩條街去買十幾人份的手抓餅和烤冷面，會理所當(dāng)然地從冷馨然的書包里翻出漫畫書，相互傳閱，傳著傳著就不翼而飛。
冷馨然時常焦頭爛額地詢問著漫畫書的下落，卻沒有一個人理會她。后來聞書遙才知道，那些看似廉價的合訂本漫畫是冷馨然省下一個星期的午飯錢買的。可是她又沒辦法把它們帶回家，若是姨媽看見以后就不會再給她吃飯的錢了。
有次大清掃冷馨然被班里的女生撞倒，一腳踩在水桶里。那個女生揚長而去，冷馨然便只好自己跑去廁所，把濕透的鞋脫下來。她一時慌張竟然忘記自己的襪子是見不得人的，于是全班同學(xué)都知道她窮得連襪子都買不起，議論了整整一個晚自習(xí)。
男生們雖然不會像女生這么直截了當(dāng)，但他們運用滿腦子的荷爾蒙想出一個更狠的招。就是打籃球的時候，誰輸了誰就仰天大喊一句，“我喜歡冷馨然！”其他男生都會笑得趴在地上幾乎斷氣。
幾次下來，冷馨然便名聲在外，整個Ｄ中學(xué)都對這個初二年級的吊車尾略有耳聞：蠢，丑，窮，成績差得一塌糊涂。
男生們平時開玩笑都會指著對方的鼻子調(diào)侃，“我就知道你喜歡冷馨然！”對方便會像受到奇恥大辱般沖上去要拼命的架勢，一臉鄙夷地回嘴，“你才喜歡冷馨然呢，你們?nèi)叶枷矚g她！”
每當(dāng)這個時候，聞書遙都會看到冷馨然沉默地坐在窗邊角落里，眼神空茫，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幾乎咬出血來。她似乎永遠(yuǎn)都不懂得反抗和回?fù)簦荒苣鎭眄樖埽諉稳铡?br />
可她越是將自己縮成一塊石頭，同學(xué)們越是將她當(dāng)成軟柿子，隨意踐踏。
有一次，聞書遙經(jīng)過她座位旁邊的時候，看到她氣得臉色發(fā)白，瘦弱的雙肩顫抖有如風(fēng)中落葉。她把雙手放在座位里，不停地撕著卷子，撕完了，也不低頭看一眼，又摸索著抓過一本教材來撕。直到整個座位里面仿佛下雪般，堆滿黑白色的細(xì)碎塵埃。
聞書遙便知道，冷馨然不是木訥，而是隱忍，更是懦弱。
十五歲的青春華年，敏感而焦慮。每個人都像一只精力用不完的小獸，一支急于張弓上弦的利箭，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談笑間，已經(jīng)給同齡人造成了多么嚴(yán)重甚至是永久的傷害。
聞書遙從來不參與有關(guān)于冷馨然的話題，可她也沒有對此流露出明顯的反感。她這個人一向游離在群體之外，沒必要凌駕于眾人之上擺出指責(zé)和批判的面孔，因為這樣根本就拯救不了冷馨然，更會給自己招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她只是覺得莫名的心涼，就好像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如果今時今日自己也是個吊車尾，那她會不會落得和冷馨然一樣的境地呢？
因為她知道，她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最近也不知什么原因，路煞魔開始消聲滅跡，這讓附近幾所中學(xué)的老師和學(xué)生長舒一口氣。聞書遙自然也是慶幸，可隱約間卻覺得這個變故與單梓唯有關(guān)。
自從那個清晨他們在聞書遙家不歡而散后，兩人就形同陌路。即便在教室里擦肩而過，聞書遙都是目不斜視。她現(xiàn)在一想到他那張魅惑無知少女的臉，就覺得惡心。
聞書遙走在回家的路上，尋思著一道數(shù)學(xué)題的解法，忽然聽到前面?zhèn)鱽硪魂囏?zé)罵聲。聞書遙認(rèn)出是高年級的幾個女生，而被她們罵的狗血淋頭沉默不語的卻是冷馨然。
聞書遙聽了幾句，就露出冷笑，說來說去還是因為單梓唯。
冷馨然的座位就坐在單梓唯旁邊，兩人隔著一條狹窄的過道。這個渾然天成的黃金地理位置被她占據(jù)以后，曾引起班級所有女生的不滿。
但很快大家就原諒了她，因為冷馨然變成了情書特使，負(fù)責(zé)幫助所有女生傳遞她們的濃情蜜意。可令眾人沒有想到的是，冷馨然居然運用這點權(quán)利偷龍轉(zhuǎn)鳳，將每封情書重新謄寫，去掉落款再交給單梓唯，導(dǎo)致單梓唯稀里糊涂地收了一堆匿名信函。
這幾個混幫派的高年級女生知道后，恨不能將膽大包天的冷馨然生吞活剝，所以她們揮手幾個耳光，就將羸弱的女生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冷馨然始終咬牙忍耐，顴骨好像兩座堅硬的山丘，壓抑著憤怒的巖漿。
幾個女生越罵越來勁，不斷用長指甲戳著冷馨然的肩膀，結(jié)果一用力，就把她推入到身后的河里了。
聞書遙心里一驚，連忙沖上去。
幾個女生也嚇呆了，她們沒想到冷馨然居然這么弱不禁風(fēng)。冷馨然好像一枚圓潤的鵝卵石，栽進河里后便沉了底。幾秒鐘之后才浮出水面，她臉色慘白，狂亂地?fù)]舞著手臂，沙啞地喊著救命。
聞書遙立刻意識到她不會游泳，她狠狠地瞪了幾個女生一眼，飛快地扔下書包，脫下校服。
就在聞書遙剛要跳下去救人的時候，一只手忽然攔住她。
聞書遙一轉(zhuǎn)頭，便看見單梓唯。
“河水太冷，我來。”
單梓唯干凈利落地脫下運動服，流星般落進河里，很快便抱住冷馨然。聞書遙迅速沿著河岸跑到低處，手忙腳亂地從單梓唯懷里拉過冷馨然。她把全身濕透凍得噤若寒蟬的女生平放在地上，雙手?jǐn)D壓著她的胸部。
冷馨然吐出一口積水后，睜開眼睛，因為恐懼和寒冷整張臉都呈現(xiàn)出青紫色。她捂著嘴不斷咳嗽，牙齒難以自控地相互碰撞著。
聞書遙心里涌起一股苦澀，她下意識地輕拍冷馨然的后背，輕聲說：“沒事了，馨然。”
單梓唯從河里爬出來，也顧不得自己濕漉漉的，從地上撿起運動服外套便包住了冷馨然。
冷馨然抬起頭，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男生，當(dāng)她認(rèn)清楚單梓唯時，露出難以置信的震驚神情。她連忙用手捂住臉，回避著單梓唯灼人的視線，寬大溫暖的運動服仿佛是一床厚實的棉被，讓冷馨然的情緒逐漸安穩(wěn)下來。
聞書遙站起來，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眼里正噴著火光，她沖那個幾女生劈頭質(zhì)問：“冷馨然要是出了事，你們付得起這個責(zé)任嗎？”
女生們還沉浸在單梓唯從天而降的喜悅中，直接無視聞書遙的話。聞書遙忽然怒火中燒，她幾步走上前，一個拳頭打在領(lǐng)頭的紅發(fā)女生臉上，動作快得連她自己都嚇住了。
紅發(fā)女生被打蒙了，她轉(zhuǎn)頭愣了好一會才明白自己居然被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小丫頭打了。幾個女生叫囂著就要撲上去撕咬聞書遙，紅發(fā)女生破口大罵，“我擦，你他媽是誰啊，關(guān)你什么事？居然敢打我……”
她的話還沒說完，身體就被人一推，跌倒在地上。
周圍陷入寂靜，所有人都抬起頭注視著單梓唯。
男生從容不迫地收回手，面色風(fēng)和日麗，濡濕的襯衫緊貼著胸膛，讓他有種異樣的性感。他瞇起眼環(huán)顧幾個張牙舞爪的女生，笑得像個撒嬌的孩子，他說：“我想去打保齡球，有沒有人陪我啊？”
紅發(fā)女生詫異地望著單梓唯，她在那雙玻璃般的眼眸里察覺到一絲慍色，有警告的意味，危險卻又不容置疑。她滿臉怨憤地瞪了聞書遙一眼，又怕惹惱好不容易才見到的單梓唯，便不再吱聲。
其她女生見狀立刻將同伴從地上攙起，嬌笑著應(yīng)和，“梓唯，我們陪你！”
夕陽下，單梓唯臉上的水光閃著迷幻般的色彩，精致絕倫的五官熠熠生輝。他對眼前的女生們露出溫和的笑意，那是一種既美好又驕傲的神情。所以聞書遙便知道，他明天就會把她們忘得一干二凈。
單梓唯讓她們先去保齡球館等自己，他要回家換套衣服。
等周圍安靜下來以后，他才第一次正視聞書遙。他走近她，用一種關(guān)切而真誠的語氣說：“聞書遙，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不要硬碰硬，會吃虧的。”
聞書遙真心佩服單梓唯，他怎么每次都可以當(dāng)成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這個男生真是不要臉到一定程度了，聞書遙沒有理他，扶起冷馨然作勢要走。單梓唯一個箭步擋在她身前。
“請讓開。”聞書遙冷冷地說。
單梓唯一動不動，目光炯炯，他說：“對不起。”
聞書遙面無表情地瞪著他，她的眼神犀利如劍，可單梓唯沒有躲閃。
“上次的事情不是像你想象中的那樣，我可以和你解釋，我沒有想對你做什么……”
“這位同學(xué)，”聞書遙的聲音里絲毫沒有情緒起伏，“我再說一遍，請你讓開，我要送冷馨然回家。”
“那我?guī)湍銈兘熊嚒！眴舞魑◤目诖锩娣鍪謾C，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水浸濕，完全不能用了。
冷馨然盯著報廢的手機，臉色變得更憔悴，“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我賠……”她忽然停住了，因為她根本沒有資本將后面的話說完。
單梓唯一擺手，無所謂地笑笑，“沒關(guān)系，只要你安然無恙就好了。”
冷馨然抿著嘴唇，她低垂的眼皮下是壓抑著的洶涌情感。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單梓唯，又看看聞書遙，對兩人的關(guān)系有點好奇。可聞書遙絲毫沒有注意到，她只想盡快擺脫單梓唯這尊瘟神。
單梓唯沒有再阻攔，任由聞書遙帶著冷馨然離開。他只是一個人漠然地站在河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聞書遙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聞書遙本來想送冷馨然到家門，可她說她家在山坡上路不好走，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冷馨然望著聞書遙，她不太會說話，有點緊張，她說：“聞書遙，你知道嗎？在這個班級里面，只有你和單梓唯從來沒有和同學(xué)們說過我。”
冷馨然告訴聞書遙，有一次男生們打籃球，單梓唯被隊友們拖累輸了比賽，男生們便起哄讓他說那句話。單梓唯站在籃球架下面，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最后他抬起頭望向教學(xué)樓的某個窗口，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么，說是游戲其實是真的告白吧？你們其中一定有人是真心喜歡冷馨然的，她皮膚白凈，個子又高，本來就招人喜歡，我就挺喜歡她的。”
周圍的男生一片唏噓，單梓唯吐了吐舌頭，又補充，“我說的是真的。”
冷馨然當(dāng)時就坐在窗邊，她知道單梓唯的這番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既顧忌了她的顏面，又完成了懲罰內(nèi)容。她沒有想到單梓唯這樣光芒萬丈的男生原來是這般善解人意。
“所以你就把所有情書重新抄寫一遍，去掉名字，當(dāng)成是自己給單梓唯的？”聞書遙好奇地問。
冷馨然連忙搖頭否認(rèn)，解釋說會這么做只是想報復(fù)一下那些嘲笑她的女生而已。她說：“我怎么敢喜歡男生，更何況是……單梓唯。”
聞書遙沒有再說什么，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破壞單梓唯在冷馨然心里的形象。
兩人分手告別，聞書遙走了幾步，腦海里又浮現(xiàn)起冷馨然從河里被救出的樣子。如果下一次她又遇到這種事，而自己或者單梓唯都不在，那她該怎么辦？聞書遙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去，卻發(fā)現(xiàn)冷馨然一直站在原地。
冷馨然見聞書遙看著自己，有點驚訝，她忐忑地問：“怎么了？”
聞書遙注視著頭發(fā)依舊在滴水的女生，她那么高卻那么瘦，就像是衰敗的睡蓮花只剩下光禿禿的綠莖，在風(fēng)中搖擺喘息。她穿著一雙被洗的發(fā)黃的帆布鞋，露出的毛衣衣領(lǐng)連原本的顏色都無法辨別。
聞書遙的表情變得溫和而明朗，她說：“馨然，從明天開始我們放學(xué)一起走吧。”
冷馨然驚喜地瞪大眼睛，然后笑了。
那樣舒展，帶著香氣的笑容，緩緩盛開。讓她一向呆板木訥的臉龐染上夕陽撩人的粉紅色，變得生機勃勃，神采飛揚。
聞書遙接著說：“中午也一起吃飯好不好？我這個人孤僻，沒什么朋友，你就當(dāng)陪陪我吧。”
冷馨然很用力很用力地點點頭，仿佛聞書遙的邀請，便是她畢生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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