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夢境崩潰。

        這場短暫的橫濱之旅宣告中止。

        心律失衡的痙攣感還隱約殘存在胸腔內部，青木夏樹意識回籠，是淺米色的奇異空間傳來微風吹拂過的沙沙聲，在歡迎旅者的歸來。

        她再次回到了夢之森。

        就如同人即便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也很難自行蘇醒過來。想要脫離更深入、更龐大復雜的夢境世界，只有兩種方法：夢中的死亡，或是強烈的失重感。

        可惜青木夏樹的運氣不太好，已經習慣了第一種告別儀式。

        反正左右也不過一場噩夢罷了。

        在原地呆呆地躺了一會兒，等呼吸與心跳趨于平緩之后，她才爬起來，又興沖沖地往已標記的另一個夢境世界走去。

        可以去找那頭紅色的、燙燙的大獅子要故事聽了！

        青木夏樹步履輕快，越過懸浮著林立于此的千扉之門，駕輕就熟地找到最特別的那一扇——

        她給夢境世界取的代號是“小黑屋”。

        因為，當如水墨暈染開的門被推開，不同于其他絢麗熱鬧的“副本”，門后的世界只有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什么都聽不見，也什么都看不到。

        而且唯獨這個夢境，不需要靠死亡或是失重感進行脫離，可以直接推開門就走。

        所以有時候累了，想不被打擾地休息一會兒的話，青木夏樹就會來這里，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上次意外掉進大獅子的夢里，也是頭一回發生的意外。

        雖然不太清楚這改變從何而來，但她目前還沒有感覺到危險。向來憑直覺做決定的小動物，很快就將這個問題拋之腦后。

        安靜無光的環境非常適合滋生睡意，青木夏樹蜷縮著倒在角落里，呼吸漸漸輕緩，試圖在漫天如流星劃過的輝光中，抓住點燃了火焰的那一縷夢中夢。

        夢是寄托人類愿望的綺思，也是對現實碎片的改寫。

        穿梭在夢境間的旅者，不但可以借此窺探夢境之主暗藏心底的渴望，偶爾還能聽到秘密的只言片語。

        ………………

        …………

        ……

        寂靜的黑暗。

        傳來人破碎的低語。

        【不……停滯……】

        【……“源”……送去……】

        【進一步……】

        ——“醒醒。”

        青木夏樹猛地睜開眼睛，與另一雙近在咫尺的金棕色眼眸對上。

        是大獅子。

        她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識露出笑容，連忙把一直攥緊的手心伸到對方眼皮子底下，攤開來，露出那顆白白胖胖的銀杏樹種子。

        “你看！我找到種子了。以后我們有地方可以乘涼睡覺啦。”

        青木夏樹超驕傲。

        言下之意，不等主人允許，就已經把這個夢占為己有，劃為自己能夠停留的地盤。

        也不知道誰養出來的，這么自來熟，又擅得寸進尺的一只流浪貓崽子。

        周防尊看著她。

        青木夏樹手掌白皙，在掌心滾動的種子也圓潤飽滿，都是鮮活、稚嫩又含苞待放的生命力，與這片滿地焦土的赤色末日格格不入。

        跟宿命是毀滅的赤之王更沾不到邊。

        本該如此才對。

        周防尊雙手插著口袋，視線從種子挪到腳邊悄然遠離的火，再重新落回那張寫滿期待、理直氣壯的臉上。

        他懶洋洋地“啊”了一聲：“不是要聽故事么。”

        故事是要聽的，但樹也是要種的！不然被烤焦的土地每一寸都熱得燙腳，很難做個好夢。

        青木夏樹擼起袖子，選了一塊風水寶地來種樹。

        可她動作實在敷衍，一點也不講科學，隨便刨了個一厘米的小洞，然后把種子丟進去、埋起來，就拍拍手宣布大功告成。

        看得周防尊欲言又止，不知道該不該把說好的故事書換成《園藝：從入門到入土》。

        然而下一秒，青木夏樹反手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她的動作太自然，連周防尊都猝不及防。

        比火光更赤紅的血順著潔白的肌膚滑下，從指尖滴落，融在埋了種子、滅殺一切生機的焦土中。

        周防尊想也不想，立刻去抓青木夏樹的手腕。

        赤之王的火焰只會毀滅，但身為從小打遍鎮目町無敵手的不良少年，他被迫積累了各種自救急救知識。

        周防尊皺著眉，打算撕了t恤當繃帶，先把這只永遠制造意外的貓崽子的血給止住。

        青木夏樹卻抬起頭，黝黑的眼睛里映出金色的欣喜。

        ——宛如奇跡，種子吸飽了養分，先是幼苗鉆出焦土，緩慢又不容制止地抽芽生葉，舒展開郁郁蔥蔥的枝干。

        最終停留在二人眼前的，是樹干足需五人環抱、差不多四十米高的銀杏樹。

        為這片末日投下一片蔭涼，捍衛一絲生機。

        如同一片片金玉小扇的銀杏葉吹落如雨，青木夏樹神色驚嘆，雙手并著掬起一片，要拿給大獅子看。

        “這是銀杏！銀杏是很長壽的樹，可以用來鎮宅，是幸福吉祥的象征。有銀杏庇護，人也會長命百歲的！”

        小姑娘把銀杏葉捧到青年滾燙的手心里，笑瞇瞇地說：“送給你啦。要好好珍惜哦。”

        周防尊的目光流過她的手腕——在他被銀杏樹分開注意力的期間，那道傷口已經結了疤，連痕跡都變淡了。

        處處都透露著詭異的夢中來客。

        可當青木夏樹坐在銀杏樹下，眼睛亮晶晶地拍著旁邊的蔭涼，叫他過來的時候，他并沒有拒絕。

        言而有信，是靠譜成年人的良好品德。

        托好記性的福，周防尊提前把草薙出云提供的童話書通篇翻了一遍，雖然聲音干巴巴得沒有一絲感情，但倒背如流不成問題

        可惜，青木夏樹是一位很特別的聽眾。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國。冬天，下著雪，王后坐在窗邊給未出世的女兒做衣服，手指被針戳破了。她說，‘希望我的女兒能有雪一樣白的肌膚，血一樣紅的嘴唇，窗木一樣烏黑的頭發’……”

        唯一的聽眾乖乖舉起手。

        “這個故事我聽過了，是《白雪公主》！”

        她同樣倒背如流。

        “后來王后死了，新王后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要獵人去殺白雪公主。然后白雪公主蠱惑獵人背叛新王后，籠絡小矮人，和鄰國王子結盟，反殺了新王后，囚禁糊涂的老國王，自己當女王了！”

        周防尊：？

        他覺得這不《白雪公主》。

        他決定換一個故事。

        “在很深很深的海底，有一座城堡，里面住著六位人魚公主。她們都十分美麗，尤其是最小的公主，比姐姐們都漂亮。她最喜歡聽姐姐們說許多海面上的新鮮事，因此，有一天……”

        唯一的聽眾再次舉起手。

        “《小美人魚》！”

        庫存豐富的她搶答。

        “后來花心又弱小的壞王子被騙去和別人結婚了，所以小美人魚跟女巫合作，把王子搶到海里當寵物。玩膩了之后，再把王子送回去做傀儡，把海邊的王國變成人魚的附屬地！”

        周防尊覺得這個故事書是背不下去了。

        他面無表情：“這些故事，都是誰告訴你的？”

        青木夏樹眨眨眼睛，很樂意炫耀自己天下第一的金牌代打：“白蘭。白蘭知道好多好多故事，每次都不一樣。很有趣！”

        恭喜白蘭喜提吠舞羅黑名單。

        但故事還是要講的。

        周防尊放棄了繼續背故事書。空氣中彌漫著銀杏樹的草木清香，他靠在樹干上，夢中的蔭涼讓他獲得了少見的寧靜。

        青木夏樹選的風水寶地，恰好是吠舞羅酒吧的門前。

        看著埋在廢墟下的招牌一角，他沉默良久后，冷不丁開口。

        “這是一個很無聊的故事。”

        “討厭束縛的少年，有一天忽然擁有了強大的力量，變成了‘王’。或者說，只知道毀滅和暴力的怪物。”

        “他身邊忽然聚集了很多人。很吵，但感覺不差。可有時候又覺得，那些人變成了籠子，把他關起來了……好熱。熱得逼人發狂，想逃出去，試試看籠子外會有什么。”

        是沒聽過的故事。

        沒有再搶答，青木夏樹豎起耳朵，認真地為主角操心：“然后呢？他還熱嗎？他也不會種樹嗎？”

        好像如果周防尊點頭，她也要想辦法去幫忙種一棵樹似的。

        周防尊沒有說下去。

        他低眼看著夢的闖入者，突然短促地笑了一下。

        或許是夜晚世界的勢力在不滿吠舞羅的崛起，想要接近赤之氏族的王，派出了看似無害的間諜；或許是被實驗室圈養的權外者，靠異能在夢的世界里逃避痛苦。

        可能還有幾十種“或許”，但，無所謂。

        這只小流浪貓，已經邁入了吠舞羅的領域，獲得了雄獅的認可。

        “不懂也沒關系，如果有什么不想說的也無所謂。要是你從夢中醒來，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就到鎮目町一家叫‘吠舞羅’的酒吧，找周防尊。”

        赤之王粗暴地揉亂了小姑娘的頭發，輕描淡寫地承諾。

        “在我的領域、我的庇護之下，沒人能輕易插手。想留下的話，待多久都隨你。這棵樹，算我承了你的情，你可以——”

        你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什么都行。

        但他沒有說完。

        不知何時，青木夏樹依偎著青年的胳膊，小小的一團，眉眼間潑了倦乏，交織著安詳，已經沉沉睡去。

        周防尊看了她一會兒，也被這種靜謐的氛圍染上困意，慢慢地合上眼睛，久違地睡了個無夢的好覺。

        不再那么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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