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射在地上的陰影挺拔而直立，清明正高舉著一只手，將一個器皿中的液體倒入角落，地上堆積著如炭灰的黑色渣滓，浸在露水冰凌中，一灘欲化未化的黑色尸水呈現在九千面前。
　　還好，不是帶血的尸體……難以相信，心頭最早浮現的竟是這樣一句，九千不禁為自己的冷酷打了個激靈。
　　“你都看見了。”清明突然開口，不是詢問只是肯定的一句，料定一般稀松平常。他沒有回頭，仍定定的看著地上的尸水，“害怕嗎？”
　　當然怕。只是與此時一下子涌上心頭的種種情感相比，怕簡直太微不足道了。九千坦然的面對著清明和地上的已經不能再稱之為死人的死人，心頭充滿憐憫。
　　“他是誰？”片刻之后，九千以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平靜聲音問道。
　　“誰？”清明反問。
　　“被你化掉的人。”
　　“哈哈。”清明垂首低笑，“真是懂行識貨，居然知道化尸水。看樣子，我是真不該企圖蒙騙行醫的人。”
　　“你想騙我什么？”九千反而好奇起來，“我以為你是故意改我看見的。”
　　“怎么可能？”清明抬起頭，慘淡的月光下映照出一副迷思的表情，甚至帶一絲恐懼，“其實依我看，你也邪的很，施醫用藥都手段磨人，我這脖子到現在還不方便，否則也不會被你發現了。”
　　九千望著他的樣子搖搖頭，他有什么資格比她更早露出這個表情啊？
　　“他是誰？”九千依舊不依不饒的問。
　　“不認識。”清明嘆了口氣，無奈的道：“我只知他的身份。”
　　“為什么殺他？”
　　“我以此為生。”清明笑答，“你以為我只會在牌樓下挨打嗎？”
　　“即便如此，一個與你無冤無仇的人，需要你如此殘虐的對尸體泄憤嗎？”只是殺了都不行嗎，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么一聲不吭的化為烏有了。九千不禁又冒出超然的感慨，人生只是如此嗎？來有聲，去無聲？
　　“我與他無冤無仇，真正與我有冤仇的人，我還殺不了他。”清明說得平平淡淡，仿佛閑話家常，挑眉望她，“百香樓的金鈴也與你無怨無仇，你又為什么害死她？”
　　清明微低著頭，回轉過身子，他動作略微搖擺，像是吃力般，“其實，你的陰毒比我更甚，我還是讓他斷了氣才毀尸滅跡。而那金鈴，即便該死，又有什么理由應被折磨致死？”
　　“你倒是道理一套一套的，真這么高尚，還殺人？”九千不客氣的回嘴。奇怪，剛剛發生的事，他怎么知道的？她在百香樓時，他不是應該在這里“埋頭殺人”嗎？
　　只是，清明提到的的確是她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愁云，她真的不該借題發揮，恨烏及烏。“并且我還有機會改過，你呢？”
　　只是打死她也不會承認，她只是妒嫉，恨如絲竹一般的所有女子，殃及了金鈴，盡管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我？”清明低頭看看已如水浸入泥土的尸水，幾乎分辨不出原有的顏色了，“我若做過的想反悔，就活不到現在了。”
　　“你真是”九千氣極，卻頓時明白了一些事。也許，這就是真正的清明了，之前種種猜測和臆想，都只是她無知的證據。清明并不如她想象的神秘，他只是個殺人犯而已！
　　“我是個儈子手，只不過行權的地方不是法場罷了。”清明毫無愧色，月色在他如刀刻般完美的五官上留下陰影，使得九千一時朦朧，分不清他在心目中真正的善惡。
　　九千望望他的衣著，顯然換了一身衣裳，不再綴滿刀痕。可身體能如衣服一樣壞了就換嗎？在這冷酷如夜的漆黑外衣下包裹的是怎樣一具千瘡百孔的身體？只不過，這身體再傷痕累累，疼痛不堪，與地上那具已幻滅不再的軀體相比，又是何等
　　的傲慢自私與癲狂？
　　“清明，你的傷，該換藥了。”畢竟他還活著，還能活動自如，“如果你不告而別是要來殺他，那已然算是辦完事了，現在就跟我回醫館吧。”
　　“我不需要。”清明如九千想象一般回絕，語罷輕蔑的睨了眼尸水所在的土地，已無一點痕跡了。“你也看到我是什么人了，以后不要再和我有來往了，小心惹禍上身。”
　　“等等。”九千叫住正欲傾身施展輕功離去的清明，“瞧你恢復的也好，便是不和我回去也沒有大礙，只是你要回答我幾個問題。”
　　“你想問我為什么騙你？接近你有什么目的？”清明臉上多了一層冰霜，整張臉狠毒陰郁。怕是除了唐瑛沒人明白，那是他受傷時的表情。“你難道忘了，從一開始就是了三番五次不請登門，要與我結交朋友的？”
　　九千怔了一怔，挑眉失笑，驚奇的問，“你怎么會以為我想問你這個？”
　　清明沒有多言，胸口起伏，像是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我是想問，你為什么殺他，是誰讓你殺的他，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殺人的，唐瑛也和你一起殺過人嗎，你這樣草菅人命要到幾時呢，難道不怕遭報應，斷子絕孫嗎？”
　　一連串的問題將清明原本不所適從的心湖攪擾得上下翻騰，“你問完了沒有？”
　　“呃，我想想……”
　　“你究竟長耳朵了沒有？”清明聲音里有一絲極力壓制的慍怒，只是這樣稍稍激烈一些的情緒，都牽了他的傷隱隱作痛，“我都說了叫你最好別再和我有來往，你還偏偏要打聽這些要命的事情，你想知道這些做什么啊？你就算自己不怕死也要想想你師傅師妹，免得你因為好奇讓他們受了無妄之災，懂嗎？”
　　“懂……”九千的目光突然瞟到尸水所在的位置，背后一陣寒涼，“那你……”
　　“我什么我？別在這兒發呆了，快走吧。”清明忽地淺笑，似無奈似輕視，“快走吧，我看著你走，不許回頭。”
　　九千還是沒動，手腳有些不自在，抓了抓額頭，卻摸到一頂帽子的邊緣，才想到自己此刻的裝扮。一切都別扭的令人發瘋，她躲避著清明的瞪視，道：“我是想說，你身上有沒有銀兩，借我一些。”
　　清明想來未料到，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腰際，那里有柄匕首，是剛剛殺人時用的，旁邊的繡囊里是城主交給他的，那不僅僅是錢囊，而是契約。
　　黑暗的死亡的契約。
　　他打開繡囊，將里面四錠金元寶丟給九千，“夠了么？”
　　“夠了夠了。”九千小心翼翼揣進懷中，衣服頓時鼓鼓囊囊，滑稽的很，“來日定親自登門奉還。”
　　清明眉目又立，面色冷下來看著九千。
　　“知道了知道了，不再找你就是了。”九千搖頭，聳聳肩，表現的像是在哄無知任性的小孩，“不用還，不是更好么……反正我也是拿它做善事。”
　　“隨你的便。”清明沉靜立于黑暗中。
　　“后會有期。”九千施展輕功，旋身離去。
　　“不是說了不要再見了么，真的記不住嗎…”清明喃喃的低語著走遠，融入漆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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