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寺廟
七月十九日,天剛蒙蒙亮時,江月身著簡便的男裝從柳院角門出了府,角門外候著一輛低調的馬車。江月敲了敲車廂,景和探出頭來,笑道:“上車。”
云靜和風輕對視一眼,皆是無奈,雖覺不妥,不敢忤逆。國主囑咐過,要絕對聽從郡主的吩咐,更不必拿規矩拘她,只得牽著馬護隨在馬車兩側。
江月剛想上車,就見一位俏生生的女子從車廂中出來,徑自跪到她面前:“妾身芙月,有幸得郡主賜藥方可逃出生天,郡主大恩,妾身銘記于心。”
江月頗費了一番氣力,才將芙月從地上薅起來:“芙月姑娘快快請起,不必言謝,更不必行此大禮。”
芙月的面色透著一股不健康的白,神態憔悴,身形單薄,弱柳扶風。“眼下清晨還算涼爽,再過一個時辰就該熱了。妾身做了許多冰鎮梅子湯和桂花糕,解暑正好。”
江月點了點頭,芙月對著車廂淺淺一禮,道:“妾身告退。”
景和從車廂中探出半個身子,看芙月的眼神有憐惜,有愧疚。更多的,是春水般的柔情。芙月福身告退,上了一輛稍小些的馬車,兩輛馬車,在角門分別,背向而馳,各懷心事。
搖曳的馬車中,景和看著對面挑簾看風景的江月,道:“昨日是我沖動了,沒有設身處地的為你著想。你這樣的貴女,跟我出來,是很兇險的事。你就這么信任我,一點都不怕嗎?”
“怕。”江月放下了車簾,注視著他的眼睛:“但是我想信任你。”
景和訝然問道:“因為我和你一樣?”
江月搖了搖頭,她不是單純到不知人心險惡的人,只是對于有些人,不想設防罷了。她看著景和,一字一句的說:“我希望你是能信任的人。”
景和一愣,江月的坦誠和信任將他打了個措手不及。他點了點頭:“我是,永遠都是。”
“干嘛要說永遠呢?”江月倚靠在車廂上,眼簾低垂,心下凄然:“我一直在想,我們這樣的人,是很難平穩度過一生的。”
“過一日算一日。”景和從芙月留下的食盒里拿出桂花糕,遞到江月的面前。
江月隨手捻起一塊桂花糕放在嘴里,一入口便是濃重的桂花香,甜而不膩,軟而不散。就算是嘗遍了各種美味珍饈的她,依然贊不絕口。
江月連吃了七八塊,喝了一杯冰鎮梅子湯更是連連贊嘆:“芙月的手藝,能跟御膳房的御廚一拼高下了。芙月跟你在一起之前,知道你的身份嗎?”
提到芙月,景和的眼神就軟了,像只毛絨絨的薩摩耶:“知道,既然中意她,自然該讓她知道面前是什么。兩年前,芙月是客棧的雜役,我對她一見傾心。化名小川去當了半年的小二,為了她,也為了過幾天清靜日子。我的身份從未瞞她,只恨……給不了她正妻之位。芙月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如果沒有她,我撐不到今日。”
“芙月雖然只是你的妾,但她很幸運。
“是我很幸運。”
江月突然很羨慕芙月,比起帝王雨露均沾澤被蒼生的愛,她更希望得到一個普通人的全心全意。現代理所應當的事,在如今就成了癡心妄想。
“你對隴西柳氏了解多少?”
景和猛然轉了話題,江月咽下了些許落寞,淡淡的說:“不了解,只知道是個沒落的大族。”
景和嘆了口氣:“你可知三年前歿的岐王正妃,是隴西柳氏的人?”
江月略微一想,便覺凄神骨寒:“你……懷疑唐夏是岐王的人?隴西柳氏族人眾多,唐夏都不一定知道她有這么個族親。并且如果她真的是,為何要告訴我們她的出身呢?”
“就算她不說,我們也查的到。”
“……我不想這樣去想她。”
“防人之心不可無。岐王毒辣陰狠,就算逆黨屠龍會和竊國反賊統統加起來,也不及他六分。說句逾越的話,岐王如果盯上你,國主也難能保住你。”
江月閉目靠在車廂上,淡淡的說:“我能有什么值得他盯上的?最值錢的不過是這個郡主之位,楚淵的郡主少說也有十七八個。就算岐王想動我,也犯不著費這么大的勁。”
景和撩起車簾看了一眼車外的隨侍,壓低了聲音,試探著問:“坊間常傳,康樂郡主丁氏,并非住在丁府,而是宿在同生軒。日夜與國主耳鬢廝磨,交頸而臥,這是真的嗎?”
江月點了點頭,有些心虛:“我是住在同生軒,耳鬢廝磨……也不算冤枉,交頸而臥純屬無稽之談。”
景和嘆道:“我來的那年,是天和元年。我親眼見過國主的雷霆手段,菜市口每天都有無數人被儈子手砍頭,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無人認領的尸首落滿了蚊蠅。再大的雨水,也洗不清京城的血腥。”
江月捂住了景和的嘴,緊張的說:“別說了,云靜風輕都是國主的人。”
景和瞧她神色惶惶,從她纖細的指縫中透出話來:“十年內,國主不會殺我。我說這些不是苛責他,被斬首的都是罪無可恕之人。我只是勸你想清楚,伴君如伴虎,不是說著玩的。”
江月緩緩放下了手,低頭揉著手上被他的胡須扎出的印記:“我沒得選,甚至應該對他選中了我而感恩。”
“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端午夜里我沒有親他,是不是就能安穩嫁入尋常人家,和和美美的過一生了?想的再多,終究是奢望。就算我不主動出擊,他也不會放了我,結果都是一樣。最起碼,主動能讓我得到一些東西,能讓我騙自己,就當我是……色迷心竅吧。”
“爺,無邊寺到了。”車夫停下了馬車,敲了敲車廂說道。
江月撇開臉,不看景和試圖安慰的目光,扶著云靜下了馬車。望著遠方巍峨的山脈,云霧繚繞,如夢似幻。七月本是酷暑,她坐了半日的馬車又累又熱。被山腳清涼的風一吹,神清氣爽,暑意盡褪。
景和引著江月進了無邊寺,禪房里,超凡出塵的老尼如是師太,雙手合十,淡淡的看著江月:“阿彌陀佛,林施主,貧尼等您多時了。”
江月總覺得眼前人有些熟悉,可又說不出。她跪坐在師太面前的蒲團上,單刀直入的問:“師太有話與我說?”
“阿彌陀佛。”如是捻著手中的佛珠,極為平靜的說:“施主可以問貧尼三個問題,不限前世今生。只是,命,不算還有改動的可能,算了就如板上釘釘,再無更改之法。請施主想清楚在問。”
江月不假思索的問:“可有歸去之法?”
如是無悲無喜,淡淡的說:“無。”
江月嘆了口氣,又問:“我的家人朋友好嗎?”
如是緩緩答:“施主的父母家人皆安好,只是……施主有位朋友,本就身染惡疾,聞此噩耗,痛徹心扉,更如行尸走肉,渾噩度日,意外而亡。施主不必傷心,這對她而言,這算是解脫,并且,今生還有一面之緣可重逢。”
江月本不信神佛,根紅苗正的唯物主義者。現在卻信任眼前的師太,無論真假,聽到父母家人安好,總歸是個安慰。
江月虔誠的對如是行禮道:“師太慈悲,您說的朋友,我大抵知道是誰了。我能為她做些什么嗎?我總覺得,師太……應該知道的。
如是捻著佛珠的手頓了頓,看向她的眼神中難得添了情緒,略帶惋惜的問:“林施主還剩最后一個問題,不問今生嗎?問了,也許能避過許多兇險和劫難。”
“不問。”
“阿彌陀佛,您能做的,已經做了。”
江月云里霧里,怔怔的說:“……多謝師太。”
景和跪坐在江月身旁的蒲團上,關切的問:“家中瑣事繁多,景和許久沒來看望師太。師太最近身體如何?可有缺什么少什么?”
如是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景和,你也問一個問題吧。”
景和苦笑了一下:“我不管前世,只問今生,景和此生是否能善終?”
如是緩緩捻著佛珠:“景和是為了報恩而來,你的命和恩人的命捆綁在一起,她平安,你平安,反之,亦然。”
“恩人是誰?”
“貧尼只能說,恩人身上有一枚魚形印記,其他的,不便告知。”
景和和江月若有所思的從蒲團上起身,對著如是端端正正的行了個佛家的大禮。景和還想在問,如是就下了逐客令:“現已過未時,諸位請回吧。”
江月和景和告了退,踉踉蹌蹌的走在人煙稀少的寺廟里,默默無言,回想著剛才如是說過的話。快到寺門口時,圓頭圓腦的小沙彌跑到江月面前,雙手合十:“施主,如是師太圓寂了。”
景和眼中含淚,難以置信的問:“怎么可能呢?剛才我們還跟師太好端端的聊天呢。”
“出家人不打誑語。”小沙彌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給了江月:“林施主,這是如是師太留給您的。”
江月顫抖著打開了那張皺巴巴的紙,上面龍飛鳳舞的寫著兩句佛家揭語:“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
景和快步跑回了禪房,江月和云靜風輕站在原地。江月將這兩句詩,翻來覆去的念了好幾遍。
仿佛撥開云霧見月明,在江月的腦海中,如是師太的身影漸漸跟前世的朋友小施漸漸重合。一面之緣?一面之緣!
江月痛不欲生,渾身顫栗著,本以為再見不到的朋友,卻在陰差陽錯之下,跟她同在一個時空。隔著七八十年的光陰,好不容易有了交集,卻是最后一面。
在她的記憶里,小施是明媚的小太陽,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落難時,毫不猶豫的把全部積蓄拿出支援她的人。即使后來抑郁成疾,依然頑強的跟病魔斗爭。從不把苦水傾瀉給別人,小施好幾次想一了百了,都被她攔下了。
她曾夢到過小施,小施捏著她的臉罵道:“別在楚淵浪了,趕緊回來,你欠老娘的錢還沒還呢。”
江月欲哭無淚,緊緊的攥著手中的紙條,僵直的站在原地。景和從禪房歸來,看她臉色奇差,問道:“你怎么了?紙條上寫了什么?讓我看看。”
“景和,她是……她是。”
“別急,慢慢說,她是誰?”
“噗。”江月只覺一陣血氣上涌,竟生生吐出一大口血來,染紅了月白色的前襟,面前也揚起一片血霧。江月捂著刺痛的心口,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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