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柳院內，江月像個孩子般的斜靠在唐夏的輪椅上，唐夏撫著她毛絨絨的頭說：“你這一暈，可把大家嚇死了。丁老先生說你的脈象是悲傷過度，丁老爺一聽，以為景和欺負你了，不由分說的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第二日就在府門口貼了紙條，順王與狗恕不招待。還把景和送來的那些藍玉單寒絲統統扔了出去。”

        唐夏關切的看著江月蒼白的臉，拉著她的冰涼涼的小手問：“江月，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說說嗎？”

        江月苦笑著搖了搖頭：“景和沒有欺負我，這事與他無關。是我自己…不說了，這件事別說提起，就連稍微想想，我心口就疼得厲害。這兩日光顧著自己難過了，沒想到讓他受了這么多委屈，糖糖，你有方法能聯系到他吧？”

        唐夏小心的左顧右盼了一下，靠在江月耳邊小小聲道：“每隔三日，景和的人就會扮成賣豆腐的婦人從角門路過，下一次，正好是今晚，你有話要說嗎？”

        “嗯。”江月點了點頭：“你幫我說，我身邊人太多，不大方便。”

        唐夏從衣袖中掏出自制的簡易炭筆和小本本，江月緩緩道：“就寫……謝單兄為我引薦師太，能在師太臨死前與她一見，是江月之幸。我已無礙，請單兄放心，家兄失禮之處，望單兄多多包涵，改日江月定然等門致歉。”

        唐夏的字如人一般溫婉娟秀，江月看了一眼，點點了點頭。唐夏把小本本和筆收了起來：“嗯，我會給他的。”

        江月重新靠在了唐夏身邊，唐夏看著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問道：“我見凈月軒門口的楹聯換成了，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意思是說，千江有水自然能看到月亮，萬里無云自然能看到天嗎？”

        江月木木的點了點頭，胸口悶疼悶疼的，疼的她深深嘆了口氣：“有位朋友特別喜歡這兩句詩，不僅常掛在嘴邊，還寫在手機殼和校服上。她說……不必追尋月亮，因為月亮本就在天上，心如止水時，自然江中有月。”

        唐夏無言，低頭打量著自己年僅十八的身軀，十八歲在現代只是剛成年的小大人，對未來抱著憧憬，期盼著戀愛和掌聲。而不是像她這樣，懷著孩子斷了腿，靠朋友的憐憫依附在她的羽翼之下。

        “我可以理解為，放下執念，立地成佛嗎？”

        “……也許是吧。”

        “小姐。”青玉的突然出現打斷了二人禪悟佛法的進度，她淺淺一禮，道：“小姐，二小姐百念回來了，太老爺請您過去見見。”

        江月踏進永壽閣，就見百川和湘蕓已經到了，侍女正捧著茶盤上茶，丁老身旁站著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必就是百念。百念面前小幾上堆滿了新奇的糕點，穿著繁復華麗的紅色衣裙，耀眼的仿佛一團火，雙丫髻上掛著精巧的金色的鈴鐺，叮叮當當的響。

        江月緩緩福了福身：“父親，哥哥，嫂嫂，江月來遲了，萬請勿怪。”

        百念一見江月立馬雄赳赳氣昂昂叉著腰，奶聲奶氣的問：“你！你憑什么當我姐姐？你會騎馬射箭嗎？”

        丁老笑著解釋著：“月兒，這是百念，小名貝貝，剛過十歲生辰。從小就知道舞刀弄槍，被我慣壞了，之前一直在衡山上學武，剛回來。”

        湘蕓拉著江月坐到了身旁，悄悄扯了一下百川的衣袖，小聲的問：“百念小名叫貝貝，百川，你的小名是不是叫寶寶啊？”

        “………嗯。”百川這個沒臉沒皮的糙漢難有不好意思的時候，頗為羞澀的點了點頭。湘蕓愣了一下，用扇擋面小聲笑道：“哈哈哈，沒想到，我竟然嫁了個寶寶。”

        丁老故意板起臉，牽著百念的手說：“貝貝，不得無禮，這是你姐姐。”

        百念不服的昂著頭不看她，驕傲的像只孔雀。江月看著眼前只到自己肩膀的女孩，笑道：“騎馬射箭我都不會，你可以教我嗎？”

        百念像是找回了場子，站到凳子上俯視著江月，居高臨下的問：“那你能跟趙毅哥哥一樣，使百斤的□□將敵人斬與馬下嗎？”

        “不能，我又不是趙子龍。”

        “那你憑什么當我姐姐，憑什么當郡主？”

        江月苦笑一聲，淡淡的說：“……大概是我命好吧。”

        丁老怕勾起江月滅門的傷心事，剛想呵止百念。就見江月轉了笑魘，笑道：“我會講故事，會講你從來沒聽過的故事。”

        “將來聽聽。”百念到底是個孩子，立馬提起了興致。江月對著百念伸出了手：“你下來，我就講，我給你講個人魚的故事。”

        “好。”百念沒讓江月攙扶，身手敏捷了跳了下來，靠在丁老的身邊，乖乖等著聽故事。百川和湘蕓也放下茶盞，期待的看著她。

        江月喝了口茶，說道：“很久之前，海底有個強盛富饒的國家，宮里住著六位美麗的人魚公主。最小的小公主覺得海底生活很無趣，常常想著，有一天能到海面上看看。”

        “噓。”楚天佑示意大家不要出聲，斯斯文文一撩墨色長袍，悄無聲息的坐到了江月身后，跟貝貝一樣乖巧的喝茶聽故事。

        “小公主十五歲時，尋到機會上了岸，她看到了很大很大的船，看到甲板上英俊瀟灑的王子，她深深的愛上了王子。突然，王子的船被風浪掀翻，小公主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王子救到岸上。”

        “小公主握著王子的手，期盼他醒來。王子快要醒來時，她又怕自己的魚尾巴會嚇到王子，于是她躲了起來。浣紗女看到了王子，悉心照料他，王子醒來以為是浣紗女救了他，十分感動，準備迎娶浣紗女。”

        百念隔空對楚天佑擠了下眼睛，問著江月：“那小公主呢？”

        “小公主很傷心，她無法忘記王子，也無法上岸，因為她沒有腿。有一天，小公主找到了巫女，用美妙的嗓音為代價，把魚尾換成了腿。小公主每走一步路，都像是踩在最鋒利的刀尖上。巫女說，如果王子娶了別人，小公主就會化成泡沫死去。”

        “小公主游到岸邊，喝了巫女的藥，尾巴分裂成了雙腿。她忍著痛一步步的走，終于找到了王子，但她再也說不出話了。在王子眼里，她只是個美貌的啞女，王子并未對她動情，只是把她當妹妹。王子婚期將止，他要娶的人，是浣紗女。”

        “小公主很難過，在王子成婚前一夜，她回到了海底。她的姐姐不忍看她死去，用美麗的頭發向巫女換了一把劍。只要她用這把劍殺了王子，把王子的血涂在腳上，她就能變回人魚。否則，明天第一道曙光升起時，她就會變成泡泡死去。”

        “小公主趁王子睡覺時進了他的寢宮，但是她怎么都下不去手。她扔了劍，跳進了大海，化成了五彩繽紛的泡泡。”

        百念才十歲，她的閱歷不只以理解這種感情，她聽著云里霧里，憤憤不平的說：“小公主為什么不殺了王子？這種負心漢就該死！”

        新婚夫婦的手在桌下十指交纏，湘蕓對著百川莞爾一笑：“貝貝還小，哪里懂這些。愛一個人時，是不忍心看他受一點苦的，更別說親手殺他了。”

        百念拍著桌子，義憤填膺的說：“我才不小呢，我都十歲了。王子就該死，如果我是小公主，一定會殺了他。”

        江月笑了笑，試圖講道理：“貝貝，王子是負心漢嗎？王子對陌生的啞女禮遇有加，誤認為浣紗女是救命恩人知恩圖報。他做錯了一件事嗎？他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罷了，不知者……無罪。”

        百念眨巴著大大的眼睛，總覺得她說的不太對，可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對。楚天佑拍了拍手，笑道：“好一個不知者無罪。”

        江月詫異的轉過身，就見楚天佑含著笑坐在他的身后。楚天佑起身對丁老拱了拱手，笑道：“丁伯，我想讓月兒陪我在園子里逛逛，不知可否？”

        黃昏早已落幕，夜幕早已鋪開。花園內數不清的燭火透過紅色的燈紗，把江月蒼白蒼白的小臉，蒙上了一層曖昧的淺粉色。楚天佑拉著江月的手，問：“月兒，如果你是美人魚，你會用王子的血回到海底嗎？”

        “會。”

        江月答的不假思索，楚天佑一驚，沒想到向來柔弱的江月竟能如此決絕。

        “你不是說不知者無罪嗎？”

        “我不是圣賢，亦不是君子，只是拙劣的小人。如果殺了王子就能回到海里，那我會毫不猶豫。”

        “即使他是你深愛的人，是你不惜斷尾失聲也要到他身邊的人，你……也會毫不猶豫嗎？”

        “不會有這樣的人。”

        江月有些忐忑，垂下頭去不敢看他，只是握著他的手。楚天佑失落的注視著她，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就算是我也不行嗎？’，被他生生的咽下。他總覺得，在她面前，自己滔天的權勢和至尊無上的地位幾乎毫無用處。

        一旦問了，她也許會堅定的說不行，也許會學著宮里那些妃子一樣曲意奉承。真話假話，他都不想聽。他是國主，是普天之下最不能拒絕的人，可她依舊拒絕了一次又一次。

        江月看他忽明忽暗的神色，大著膽子鉆進他的懷里，靠在他的胸膛上：“天佑哥……我不是會為了愛粉身碎骨的人魚公主，只是最平凡的女子。月兒斗膽一問，若是您最疼愛的妹妹霽陽郡主，您會舍得讓她當人魚公主嗎？”

        楚天佑不答，嘆了口氣，反手抱住了她：“如果我是王子，我寧可到海里去，也不愿讓小公主斷尾失聲來到我的身邊。正好還能見識海底的繁榮，借鑒一些利國利民的新奇技術。”

        江月仰頭看著他：“王子到了海底，會死的。”

        楚天佑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那就各自安好，來世再續前緣。月兒……如果我不是國主，你還會這樣抱著我嗎？”

        江月積攢許久的淚水如同決堤般傾瀉而出，沾濕了他的前襟和衣袖：“我寧愿……寧愿你不是國主，那樣我就能，離你更近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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