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壺中境
“您為什么這么覺得呢?”
相凝霜僵了一會,委婉的出聲問道。
迦陵頻伽沒想到她會反問自己,睜著圓圓的眼睛思考了一會:“因為你是美人。”
“佛子身邊的美人,不就是他的明妃嗎?”
…這鳥腦袋不太好使。
相凝霜在心里下了定義,也不著急探他口風了,幻化成人身松了松筋骨,模棱兩可的夸贊道:“很有想法。”
小鳥高興了,拍著翅膀在窗欞跳來跳去,提議道:“我給你唱歌吧。”
“就是孔雀求我唱,我都不唱的。”他強調道。
相凝霜下意識要拒絕,話到嘴邊又委婉了一些:“佛子追惡妖而去,眼下仍無音訊,您不著急嗎?”
“這有什么可著急的。”他跳下窗欞,“雖說是不如從前,但區區一只扶山妖,哪里需要他費神。”
不如從前…
相凝霜輕輕動了動手指,洛長鶴為何會不如從前?
她想起她一睜眼看到的情景,難道洛長鶴的修為真出了什么問題?
她擔心繼續問下去會顯得刻意,因此只是輕輕應聲,迦陵頻伽卻已經等不及了,嘰嘰喳喳飛了好幾圈,引吭高歌起來。
嗯,很難聽,唱歌時的聲音比講話時還要難聽。
相凝霜看在他羽毛漂亮的份上勉強忍受,強迫自己聽了一會,竟然還聽出幾分意思來。
雖然嗓子無可救藥,但音律格調竟然堪稱動人。
就像是位五大三粗滿臉橫肉但苦練舞蹈數十年的大漢跳胡旋舞,如果你能忍著不適仔細欣賞,其實是能看出幾分嫵媚的。
相凝霜自認是個善于發現美的人,在一曲結束時很給面子的鼓了鼓掌。
“天籟之音。”
她盡量真誠的鼓勵道。
畢竟這只是一只沒得腦袋的小鳥。
迦陵頻伽在禪室內又暈暈乎乎飛了好多圈,才清了清嗓子,十分矜持的表示:“美人,你很有品味。”
他沒忍住,拍了拍翅膀自賣自夸:“從前我在蓮花臺中唱起歌來,緊那羅也要甘拜下風,普通修士聞聲便生念佛念法之心,三界六道一切生靈,都能在樂聲中悟道。”
“我可沒有吹牛啊。”他怕她不行,信誓旦旦保證道,“這是真的。”
相凝霜撐著下巴點頭,倒是沒有覺得他全在胡說。
如今是末法時代,神佛隕落,三界靈氣稀薄,從前或許真的有過他所說的仙境佛國,但現在是看不到了。
她隨口哄一句小鳥:“不說唱歌,你的羽毛也很好看,不像我見到的鳥雀都灰撲撲的。”
“那是。”迦陵頻伽得意的挺了挺毛茸茸的胸膛,“你見到的都是什么鳥啊?當然沒法和我相比。”
“我見的……”
相凝霜頓了頓。
方才隨口說的一句話,她此刻才意識到一點不對勁來。她并沒有什么和鳥雀親近的記憶,為何會說出灰撲撲這樣的話呢。
她正輕輕皺起眉,迦陵頻伽卻似想起什么一般在空中打了個旋,叫道:“對了,美人你一會得去跟道了念經。”
相凝霜:“…我為什么要去跟他念經?”
“他聽說了你的事,認為你有佛緣,還很有天賦,孔雀又不在,他想親自點撥你。”
別了吧…這些和尚哪來的這么多濫好心,想必又是想試探她的。
相凝霜有點煩,然而人在屋檐下她又不能甩臉不干,只能耐著性子答應下來。
越過重重屋脊疊疊明塔,寺院深處有株山玉蘭花靜靜開放,樹姿雄偉,枝繁葉茂,花大如荷下是一院禪室,這是大法華寺的主持清修之所。
道了正坐在蒲團上念佛。
他生得一副世人心中典型的住持形象,威嚴冷硬,清矍瘦削,但眼神卻很和善。
像是那種真正會開解、度化世人的佛修。
風中有山玉蘭一朵,突然悠悠掉落,他停下手中撥動的紫檀佛珠,看向一旁敲木魚的小僧,溫聲問道:“何故心神不寧?”
小僧沒想到被住持發現,紅著臉嘟嘟囔囔:“弟子不知為何,只是有些憂心…”
他沒有好意思說出來的是,他是因佛子逐惡妖而去而憂心。
有一些人,僅僅只是存在于某處,便能護持這一方天地清明,人間自在,人心安定。佛子已坐鎮大法華寺百年,幾乎是每一個在寺中修行的佛修,都因其而心鄉有護,眼下一朝離去,眾人難免惶惶。
“還是弟子修行不夠。”小僧有些羞愧的說道。
道了笑而不語。
小僧想到什么,又忍不住開口問道:“主持,弟子有一事想問。”
“從前您與上座二人共同推算,共起三推。算出三界有無量劫,上座有人間劫,于是上座便匆匆閉關,如今這兩劫可過?上座的第三推算得又是什么?”
道了聞言但笑不語,只是抬眼看向門外,朱檐金殿間有青山脈脈,隱沒在灰藍的天邊。
“佛子并非大法華寺的佛子。”
世人皆仰望他,像仰望長天之上的云鶴。
“…他自有其人間道需蹉跎,我等不必知。”
“好了。”他豎起手掌,示意小僧點燈,“有客來,且出門去迎吧。”
……
相凝霜提起裙角跨過門檻,她還專門換了件裙擺華麗繁復的丁香色裙裝,想借此消極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滿。
但該有的表面功夫還是得有的,她很給面子的先問了聲好:“見過住持。”
“無須多禮。”道了這么說著,面色從容,用很善意的目光看過來,又執起一旁案幾上的茶壺斟茶,慢慢問道,“施主看到這水,心中可有所想?”
相凝霜看了一會,很真誠的回答道:“我不渴,謝謝您。”
道了微微一笑。
像是對著頑劣小輩,又像是對著無知無覺眾生一般,他慢慢說道:“施主見水是水,有大智慧。”
嘶,他竟然比她還會夸人。
“但慧極易折,不如愚魯些的好。”
相凝霜輕輕眨了眨眼睛。
她沒有注意聽道了的機鋒,只是在瞧他手里執著的那柄紫砂壺,莫名其妙想起件從前的事來。
從前在長留,溫逾白也很喜歡執一枚小巧的玉壺,慢悠悠的給自己斟茶喝。
有時她受了委屈回來,溫逾白為了哄她高興,便隨手用那支玉壺捏個秘境,再丟在地上成了一方入口,走進去就是另一方天地。
他曾在壺中變出清泉石巷,桃林長廊,好讓她去游玩散心。不過她纏著學會以后,只拿這個騙長留那些老古董,在早課時自己偷偷鉆進壺中睡覺。
她好像突然,后知后覺的知道哪里不對勁了。
“住持說得有理。”她抬起頭,微笑著說。
道了還是那副慢悠悠的樣子:“善哉,善哉。”
這一番各懷心思的機鋒打完,道了沒忘了這次見面的正題,真尋出了一卷佛經讓她念,還又慢慢悠悠地給她講解點撥,相凝霜整個人都傻掉了。
雖說前幾天她也讀過佛經,但那是對著洛長鶴,多秀色可餐的一張臉,給本菜譜她也能讀下去。
但現在對著道了,她聽到快要睡著,正昏昏欲睡之際,有人匆匆走進了禪室。
相凝霜勉強清醒了一點。
來的是位著暗紅袈裟、身材高大的青年佛修,看樣子在寺中地位不低。他腳步極快地上前行了一禮,便附在道了耳邊輕輕說了句話。
從相凝霜的角度看去,道了聞言輕輕皺起了眉,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神色,轉過頭來對她抬了抬手:“今日誦經已畢,施主請回明塔吧。”
話落,便有名僧人坦然走出,雙手合十,示意為她帶路
看來是出了什么事啊……
“謝過住持。”相凝霜這樣想著,裝模作樣抿出一個感激的笑來,老老實實跟著引路的僧人退了出去。
不過她自然不可能是真老實。
待離得禪室遠了,行至人煙稀少的地界,她就從芥子戒中尋了她自己捏的傀儡出來,注入些靈力,確保看不出什么大破綻,便金蟬脫殼一跑了之,一路跑出了大法華寺,朝著抱影林去了。
她到剛剛才反應過來,林中她看到那方黑乎乎的幻境入口為什么會覺得不對勁。
浮遲那只狐貍心眼子也太多了!
溫逾白教她壺中境時,他尚是個狐貍養在她身邊,想必是悄悄學會了術法。他進的那個洞根本就不是什么幻境入口,而是他捏的壺中境。
壺中境需有法器支撐,溫逾白當時用的是長留能造界的法器玲瓏壺,而這世間唯一能與玲瓏壺相比的,便是持白鏡。
浮遲已經拿到了持白。
模樣好有什么用,真不該搞這種心眼多的男人,相凝霜有點后悔。
看著眼前依然黑乎乎的洞口,她在心里輕輕嘖了一聲。
進去是下下策。
修士之間有許多人人皆知的規矩,大多都是從身死的前輩身上總結來的,其中有一條,便是前路不明的秘境,尤其是用了造界法器捏出來的秘境,除非一心尋死,不然最好別進。
因為這樣的秘境里什么都可能存在,這是最可怕的。
更何況浮遲性子有夠瘋,上輩子總是想把她關起來讓她只看得到他一人,萬一他在里邊搞什么幺蛾子呢。
但……
相凝霜慢悠悠權衡了一會,半晌又從掌心轉出一根孔雀翎。
…罷了,她輕輕一彈手中翎羽,拂衣飛渡入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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