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木靄抬眼看去,恍惚入眼,頭皮卻猝然一疼,她剎那緩過神來,看向前方。
只見一個披著一身青灰色斗篷衣遮得嚴嚴實實的細瘦少年隨手丟了從她頭上扯下的斷發,又再次從她頭上拉過一把發尾,關心的毫無誠意:“怎么了?”
斗篷陰影下,木靄只看得到他線條細膩優美微微上揚的下巴。
木靄神色莫名,眸子朝著少年,仔細看卻是僵的,目光深遠根本沒對著焦。
良久,她輕輕嗤了聲,“云胡不喜?”
云胡不喜?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風吹雨打天地昏,雄雞啼叫聲不停。既已見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歡喜!)”的“云胡不喜?”
少年下巴收緊再次加力扯扯,幾下扯膩煩了,又把自己纖長的手指擠進長發,一把撩起,插進不知哪里掏出的木梳。
從頭至尾地梳理,動作很是粗魯卻也十分熟練,幾乎沒有扯到多少頭皮,梳理了完畢又直接掰開了木靄手心取出玉牌束上,束完了繼續用力扯。
……
一旁看的人都覺得疼,默默把頭發順好妥帖地放在肩后。
“見到爺歡喜不歡喜?”見到木靄吃痛焦距重新對上,少年聲音陰陽怪氣地繼續發問。
“嗯……”木靄小指敲著桌沿,然后貌似習慣動作地歪了歪腦袋,動作卻很快梗住,青黑的瞳孔里波光粼粼。
公良坤不依不饒:“歡喜么?這……很難回答?”
有什么難不難的,左右只是個選真話、鬼話的事。木靄沒有特意去避開頭上“痛的撫弄”,畢竟跟這些日子受她偉大的準主公的“福”享受共厄,大大小小傷早把痛閾拉高了不是一心星半點。
只是她如今沒什么心情再糾纏,只順著回答:“歡喜。”
“誰要你的歡喜!要說‘云胡不喜’,快說!”一身灰斗篷遮得自己見不得人似的少年卻明顯不依不饒。
云胡不喜……
木靄眼神恍了恍,頭皮又是一疼。
“別鬧了。”木靄一把扯下了少年作亂的手。
卻見少年似乎受了打擊一般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一臉不可思議,隨即竟撩起了袖子,露出自己細白纖細的手臂抓住木靄手腕就不放,直接惡狠狠的重復強調:“云胡不喜!云胡不喜!”
“云胡不喜。”木靄開了口,隨即提步走向一臉擔憂的暮父。
“歡喜爺就好。”少年這才滿意地放了行,想了想,左手在右邊袖袋摸了摸收回,又換了只手摸對側,一邊提步欲前。
木靄走了幾步卻突然回過身來,彎了彎一雙水潤的杏眸,明媚嬌美的模樣,直視著少年的瞳子卻是又青黑又冷漠,吐字清晰一字一頓地補充:“不、喜。”
斗篷衣下的面容一瞬間扭曲。
婳姽一把捏碎了從袖里掏出的玉簪,混著血液丟在了地上,狠狠踐踏直至碎玉完全碾得再拾撿不起來。
隨即反向離去。
他纖瘦腿長,跨得急不可耐,幾步便與朝著反方向行進的木靄拉開了一大截。
然而待他再猛的一回頭看時,那慣會裝模作樣的人卻是半點沒有回心轉意的磨蹭,還在徑直向著目的不緊不慢地走去,已經幾乎要被其他礙事的來往謀客埋沒。
碰。
毫無預兆,他揚起手,寬大的青灰色衣袖拂過桌沿蔓延一片弧度,順手抓起臨近桌上的酒壺死命地擲到地上!
彩繪的陶瓷摔到堅硬的青石板,爆出一聲清脆響亮的裂響。
呃……
謀臣一、二、三、四云云抬眼瞅了瞅又發瘋了的徐家公子,扶著手中還盛著酒的杯子淡定地轉移了陣地,片刻后心照不宣的繼續來來往往交杯接盞熱切地拉著關系。
諸侯割據的戰國年間不比后世,只是雖然已經不再怎么鳥周王室,但畢竟一方稱霸的諸侯王不多不少還是有好幾個,君君臣臣這些尊卑禮儀不好要求得太過,宴上的賓客相對自由,飲過酒熏了情緒后更是不再拘著自己,來來去去頗為自在。
碰、碰、碰、啪。
又是接連一串摔酒壺的聲音,不少臣子們沒法抑制地開始動作僵硬,原本先閑庭信步的名士之風只剩些架子。
再掃眼看過去,看著些甚至還未著地便直接在手里就已經被少年捏了個破爛的瓷器,心情難以描述。
婳姽此刻弓著腰,斗篷衣遮蓋下身子更顯得纖細,動作熟練,一看就知道平時折騰得不少,一副狀若癲狂的模樣,喘著粗氣,右手上撐開的五指早已鮮血淋漓,猩紅的血液順著透著蒼青的指尖聚集滴下。
這么大的動靜已經不可能再裝不知。
一群原本只把眼前一位當空氣的食客謀臣看了眼暮父的方向,一個一個狀做平常地稀疏回了座席。
最后齊齊看向魏王。
木靄神色無恙地噬著含笑行禮,仿佛對這番動靜全無聽聞,在暮父身旁落了座,打量了下吃食后舀了碗銀耳羹放在身前小口小口不慌不忙地細細喝著。
……
見當事人之一這樣擺明不想搭理自得其樂的樣子,幾人恐慌幾人抱怨幾人無動于衷,幾人哂然,也拾了酒杯靜待發展,宴上動靜漸下直至氣氛陷入僵局,位次稍下的甚至潛意識里屏住了呼吸。
左徒徐嶸(據傳的少年之父)早已伏身跪地,深埋下頭顱,無聲的請罪于王前。
魏年過五十,正跪坐在沉香木打造的長幾后,體型纖瘦,灰白的修眉下一雙帶了幾分褶皺的深黑眼平淡威嚴,緩緩飲著手中剩余的酒。
臨近座下,太子坤扶著酒盞懶散地抬眼看著戲。
碰、碰!
又是兩個陶杯碎成一片。
魏王延仿佛這才發現了什么般,舍得拋出了點注意力,放下了鳥獸作雕的三角青銅酒樽,在一片沉寂緊張下,向下掃視了一眼。
視線最后落向了婳姽。
“沭兒。”魏王發聲。
癲狂的少年聞聲僵了一下,然后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朝著魏王的方向就地慢慢伏跪了下去。
嘶。
稍遠處有好事膽大的女眷悄悄揭開一角偷看,禁不住發出聲來,小嘴撐大,和著瞪大的眼睛一齊被旁邊眼疾手快的同伴掩住拉了下去。
只剩了一地的陶瓷渣里,衣袂摩擦和碎片扎入血肉的細微聲響。
婳姽沉默流暢地伏下身,額頭抵著地,血很快沁出流了一地,卻半點聲響都不曾發出,仿佛全無痛覺般。
“胡鬧。”魏王丟了銅樽,打在伏跪的少年身上。
見他一動不動,魏王原本冷淡威嚴的臉上滑過一抹看似無可奈何的表情,轉頭看向端坐在席位上疊交著雙手低頭,一派自得其樂的木靄,還是開了口:“靄靄。”
木靄并不意外,隨即出席,長長地伏跪作揖:“喏。”
然后走向了婳姽。
婳姽依舊伏著身子半點不動,直到一角白色的衣擺拂過碎渣也浸染上猩紅的血。
直到木靄伸出的手也扎到渣子流出了血。
直到兩人的血液和到一起。
他才滿意地卸力道隨著起了身,用血跡斑斑的指頭使勁拉了木靄坐到一角。
臺下的樂師收到指示繼續擊磬奏樂,團轉婉轉的舞娘身姿妖嬈,眾臣繼續該吃吃該喝喝該拉關系拉關系,十分默契地看不見另一邊的將上演或已經正上演的:一出瘋獸與美人的人間慘劇。
婳姽兩手搭在木靄肩上用力一壓,按下人后立馬用一雙覆著碎渣沾染滿血漬的手胡亂地扯下了木靄的發髻,又擠進手指開始耐心梳理。
“爺這次出去多學了個扎法。”
“……”木靄半點沒有接口的欲望,閉了眼放空心神。
婳姽也不在意,自故程序地挽好了最后一縷青絲,揚著細膩優美的脖頸下巴十分得意,打量一番后再伸手拂拂玉牌。
“看,爺果真天賦異稟哈!”
木靄依舊無動于衷,堅持與他處于兩個次元。
婳姽不在乎,低著聲嘰嘰咕咕:“看來私下無事時練練這個也不是沒用。”
隨后他自然地坐在木靄身邊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食指中指并攏戳在她手背上試溫度。
木靄驀然睜眼,平靜的臉掛起一抹明顯的笑意,手下卻是用了力抽回,誰料少年看著纖瘦一身肌骨卻極是有力,一個巧勁就讓她掙脫不開。
“放手吧。”
木靄看著前方的舞蹈輕輕說,聽著無甚情緒。
“不放。”婳姽接口的毫無壓力。
放下了試溫的手指,婳姽又一動不動地盯起眼前人來,寬大沾血的斗篷依舊遮過大半張臉看不見表情。
突然,不知道他打量出了點什么,倏而橫手,將身前弱骨纖纖的小姑娘整個抱了起來走向另一側。
還不夠。
婳姽加力握緊,細長的手臂隔著衣袍都幾乎要陷進木靄身體。
腰側的肉大概是要青紫一段時間了,木靄笑意溫淡地想,同人不同命就是件如此魏晉分明的事。
同是諸侯之子,婳姽這樣鬧騰,所有人卻必須要縱容,她的少年主公清淡安靜又漂亮,卻不得不十分掙扎地活著,還老是坎坷不盡,連累得她十分痛苦。
真是個讓人高興不起來的事實。
木靄笑意加深,屈起食指隨意地加持了點妖凰之力,輕輕扣在少年臂彎穴位上。
婳姽右手一麻,瞬間被卸下了力道。
卻只軟了一呼吸不至的時間,他下意識又固執伸出去的臂肘盡管還在顫抖著,卻還是接住了人。
婳姽低頭,看見的便雙青黑深深的眸子。
一排纖長濃密的睫毛下水潤的瞳仁漆黑透亮,幽幽無波,雖是笑著,深處沒怎么走心掩飾的冷淡涼薄卻是一覽無余,直接了當地展示著主人的不悅。
不悅又如何?
斗篷帽檐下細膩優美的下巴上揚,兩瓣唇色如熏丹,再上的美人弧深深,顯出幾分糜麗詭異的艷色。
誰知……
“臟。”木靄闔著眼開口,一張精致的小臉還掛著清淡的淺笑,只有兩人聽得見的低語里卻滿是倦怠又膩煩。
還真是陰魂不散呵,一入手,她便已經注意到了股熟悉的讓人呃逆的氣息,夭壽呵。
她如今體子弱,這番折騰下,身體已經不支,婳姽如今的身份再敏感不可得罪,她也沒忘了自己現在還頂著“準太子妃”的名頭。
她抬起手,瑩潤纖細的手指冰涼沁骨,仔細看指尖還泛著一層薄淺的玉蘭色澤的幽光,縮在巫祀祭服雪色的散大的衣袖下,伴著說出的“臟”字緩緩覆蓋在了環抱在腰間的一雙手掌上。
十指相覆交合,木靄順著尖梢用了十分的力道往外也沒能推開,便撿了手下小指逐漸遞加力度捻動。
脖頸一涼。
“妾心似鐵……對爺,你永遠這般狠得下心。”婳姽語聲似是委屈又像不滿,掙脫了受刑的小指湊近,鼻息呼在木靄脖頸上,帶來一陣濕涼的觸感,又在木靄爆發前知趣地離開。
“小靄靄,”他一身青灰斗篷衣,身骨纖長,遠遠看著也是名臣仕流之輩,聲音卻糜麗又黏膩,聽著便覺纏綿悱惻深情異常,“心悅吾可好?”
“呵……”
“不知廉恥!”
兩個旁若無人正一方談情一方被說愛,突而,旁側一聲粗聲粗氣的暴喝傳來,一下子打斷了旖旎詭譎的氣氛。
婳姽動作一滯,身上陡然升起一股子毒蛇似的陰冷,隨后順著木靄未在用心的力道放開了手,轉回席位上半曲起一只腳支著手枕著下巴,拿起盞酒看過去。
木靄神情冷淡地立著。
小小的身子依舊筆直,頗有些孤家寡人吾自巋然不動的既伶仃又從容的味道。
夸茂忍不住又向地上啐了一口,他身材魁梧,一身遒勁糾結的肌肉塊幾乎要擠破沉硬的銅質鎧甲,早在軍營里兄弟們就聽聞了太子妃暮家女是個藥罐子,先前他眼瞎看她高坐高臺孤傲清秀竟還覺得勉強配得上自家主公,誰知道如今……
他為英明神武的主公不值!
夸茂也算太子坤麾下的一員虎將,早早在公良坤剛入軍磨煉的時候開始便一直侍奉左右征戰沙場,十分忠心耿直。
要糟!
仲孫隋一把合攏折扇,神色糾結。
可惜已經晚了。
那武將的粗獷嗓子一吼,這本被大家故意避開以免打擾才子佳人的一隅小地方便立刻成了焦點。
早先顧忌著全場氣壓壓抑著好奇心,并不清楚徐家公子說不清的身份,和其中彎彎繞繞的三公九族食客謀士,此刻轉過臉來光明正大移過眼看起好戲。
他們身份也算尊貴,惹不起大的,看一介小武夫的玩笑總可以吧?
只見那方,瘦弱俊逸的白面書生幾乎撐紅了臉,拼了命地把喝醉后失了分寸的莽夫拉到了身后。
夸茂早就不滿了,趁著酒意也沒想收斂,那賤人都做得出還怕說不成!
結果對上了隋軍師一雙寒星四射要噴火的丹鳳眼……
頓時焉了。
他是在倉原君這邊食客謀臣里有些地位,可也不代表他惹得起兇殘起來不是人最愛背后捅刀子的軍師大人。
木靄皺了皺眉,感覺到自己的體力即將耗竭,只覺心里甚煩。
婳姽這廝明顯胡鬧她胡鬧得極為熟稔,魏王和太子坤怎么可能不知,他們都沒說什么要得這些人廢話!
要不直接來一場以勢壓人收尾算了?
這樣耽擱下去她身體總超負荷,到時候死得早了一刻功敗垂成她還不嘔死。
她揚了眉就要上前開口結束這場鬧劇:“那……”又如何?
“暮家嫡長由得你們非議?”這時卻又橫插入句懶懶散散的話。
公良砷移步擋在木靄身前,俊長的眉眼帶了醉意和幾分沒睡醒的潦艷,一身墨衣長袍做底外罩牡丹鑲邊的赤色袍氅延出一抹無聲的少年張狂。
他淡淡反問,語帶威懾,里面的袒護顯而易見。
身前立著的介于少年與男子之間肌理挺拔的背影,木靄更覺……
坑爹。
可這并不妨礙她體會自己一瞬間愉悅起來的心情。
錦衣怒馬少年如花,真真是世上最賞心悅目的東西。
更何況她能成功出仕還必然有他的默許做支撐。
想也知道她一介掛著準太子妃名頭的貴女拋頭露面出仕,還是立場對立的廢世子方,他若真想要攔下不要太容易。
救命恩人這般厲害還能白蓮花,果真是想逼她直接外出吃土另辟疆地。
公良砷輕易震懾住了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后甚感無趣,轉身看向了暮家一向病嬌的小姑娘。
出乎意料的,他這次看見的不是某丫頭鼻頭眼眶發紅的蠢傻模樣,而是沉靜的若有所思。雖然襯著小小稚嫩的身子著實不搭。
她站在那兒,松松館上的青絲下清秀的眉目淡而縹緲,那雙水潤的杏眼抬著,認真地望著他。
突然,她說,很用力,一字一頓:“我是,認真的。”
公良砷看著女孩微微長開后線條可見精致流麗的輪廓,看著那雙此刻什么也沒有映進的青黑眸子,那里竟蒸騰著幾分他熟悉的野心與詭譎的霧靄,山雨欲來,氣勢雄渾,毫不掩飾。
“認真的?”他站直了一些,只一個眼色,氣勢便陡然現出慵懶背后收斂著的凜冽凌厲,運籌帷幄殺伐果決,那是群雄割據下牢掌魏國半邊天的幾乎獨尊的太子的氣勢。
“認真的。”
公良坤似是沉思了一會兒,木靄卻注意到他修長眉目下眸子空濛后的走神,他拍了拍木靄的腦袋,語色隨意:“好啊,本君接受。若有一天你有這個實力,吾與你好好殺一場便是。”
明明公良坤是以這般吊兒郎當的模樣接下了戰書,木靄卻還是油然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熱血……
那是史筆記載“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的名士一派,那樣意氣風發的站在自己面前,接下了屬于她的戰書,他的身后山云欲起。
這是梟雄爭霸爭地盤搶主公陰謀陽謀烈酒美人的最好的時代!
本書由首發,請勿轉載!
(https://www.dzxsw.cc/book/81131/4450913.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