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是我的
西窯長街，八點。
褪下一天的疲憊和辛勞，街上的廠工們步履輕松，滿臉笑容地交談著，他們直奔長街，廠服沒來得及換下，后背標(biāo)識為“西紗”“西沙”“西磚”等廠名的深色外套搭在精瘦的手臂上。
他們經(jīng)過烤肉店時，不約而同地放緩腳步，有意無意地看門口兩個高挑的小姑娘。
兩人無論從容貌還是氣質(zhì)上，都是完全迥異的風(fēng)格。一個冷著臉，看不到任何表情波瀾，像白雪皚皚的高嶺，而另一個滿臉笑容，像開在春日里頭沐浴在陽光下的花兒。
兩人的容貌氣質(zhì)，和灰敗的西郊有些格格不入。他們心中猜測，大概是哪個老板的女兒，過來視察工作、體驗生活。
這兩人站在一起的情形，是西郊難得一見的美好景象，廠工們不由得多看兩眼。
這時其中的冷面姑娘側(cè)過臉，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他們。
他們心中微寒，仿佛有幾根細(xì)長的冰錐子襲來，腳步不由得加快。等走遠(yuǎn)好一些，后背的寒意才消散了些，估計小姑娘沒在看他們了。
QAQ這孩子真是好可怕！
郁頌和陸吟面對面地站在門口，微風(fēng)撫著陸吟的青絲，她將發(fā)絲撩到耳后，眼里的水光漾漾。
郁頌后頸微僵，哪里還有剛才踢瓶子的靈活樣。她唇角繃著，定定地看著陸吟，等待她的回答。
“你不是不喜歡吃糖？”陸吟唇角揚起，眼里的水光閃動著。
終于等到陸吟出聲，郁頌心底里松氣的同時，又提了一口氣。她神思晃動，抿著的唇角微微下垂，小聲地喃喃：“是我的。”
她背對著風(fēng)口，風(fēng)吹動她的衣服，顯得身形有些單薄。
郁頌心想，陸吟都送給她了，明明是她的薄荷糖，為什么要拿回去？為什么要拿走她的薄荷糖？她想把薄荷糖和陸吟送她的奶糖擺在一起，她連收納的盒子都想好了！
“我找找。”陸吟低下頭，手放進(jìn)兜里。
郁頌神情緩和。
“哎呀，好像掉了……”
郁頌眉頭一跳。
陸吟握著小拳頭，把手從兜里拿出來，揚起笑臉，伸向郁頌：“好像又沒掉。給。”
陸吟手心攤開，小小的、藍(lán)藍(lán)的薄荷糖躺在她的手心。
郁頌想了將近兩小時的糖，仿佛也在朝她笑：“快把我裝進(jìn)你的小盒子里吧。”
她伸手拈起薄荷糖，低頭放進(jìn)自己的兜里，唇角彎了一彎，妥帖地拍了拍兜，踏實感又重新回到她的心里。
陸吟側(cè)身往前走：“我們逛逛，消消食罷！”
郁頌跟上陸吟，步子輕快不少：“筆筒放去曬了，你想刻花嗎？”
“好呀，”陸吟頓了頓，“你在這兒當(dāng)學(xué)徒多久啦？”
“大半年。”
陸吟心里一震，她原以為郁頌剛?cè)胄校尤蝗胄写蟀肽炅恕Ｄ歉淖叩氖址ǎ@輩子估計都很難出師？她恍惚道：“你一定低估了自己對這一行的喜愛。”
大半年做點什么不好？玩消消樂，也該沖到一百關(guān)？郁頌這身法，還在第一關(guān)搓泥吧？
郁頌對陶瓷一定有超乎常人的喜愛。
陸吟道：“你們老板一定沒少為難你吧？”話音剛落，陸吟就后悔了，這不問了句廢話？還勾動了郁頌心里的傷心！
“還好，”郁頌道，“你也有興趣了嗎？”
陸吟說話更加小心翼翼了：“你覺得我行嗎？”
郁頌想起陸吟揉搓捶打的手法，陸吟在家一定沒少搟面皮吧？
她拿筆筒去曬的時候，想幫陸吟小修又無從下手，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受過這樣的挑戰(zhàn)了。
她和陸吟濕潤潤的眼睛對視，緩緩道：“你當(dāng)然可以，我覺得你的可塑性很強(qiáng)。”
陸吟低頭，郁頌也跟著低頭。
陸吟心想，我得再說出點什么，不能打擊到郁頌的積極性。
郁頌心想，我得再說出點什么，不能打擊到陸吟的積極性。
于是兩人同時張口，異口同聲。
陸吟：“我給你辦個窯廠……”
郁頌：“你跟著我干吧……”
陸吟：“哈？”
郁頌：“啊？”
陸吟：“你先說……”
郁頌：“你先說……”
兩人又同時沉默，走了一截路。
這兒的夜生活并不豐富，偶爾經(jīng)過幾個麻將房，房里傳出稀稀拉拉的麻將聲和嚷喊的人聲。房里橙黃色的燈光，一小片一小片地投射在地面上。這條街顯得喧鬧而又靜謐。
陸吟側(cè)頭看郁頌，確定郁頌沒有說話，才開口：“最近不是號召保護(hù)傳統(tǒng)文化企業(yè)嗎？我看新聞上說，不少窯廠因為時代的變遷而宣告破產(chǎn)，專家擔(dān)心傳統(tǒng)文化會失傳。所以我想盡點綿薄之力，比如開個窯廠，你對這一行了解，我想請你幫忙。”
郁頌：“原來如此，你什么時候有這個想法的？”
十秒前吧。陸吟心想道。她道：“我覺得你出來單干，不用受老板的氣，而且……有利于你水平的發(fā)揮。”
“我覺得你這個是很好的想法，你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一定幫忙，”郁頌道，“但我沒想過出來單干，因為雜事太多，雜念一生，會影響我的做工水平。”
“………………”陸吟看著郁頌認(rèn)真的眼睛，心想，她就喜歡郁頌這種沒道理沒理由的自信感。
郁頌頓了頓：“雖然我跟爺爺保證過，不將自己的技藝外傳，但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我在你身上破回例。”
“啊？”
郁頌認(rèn)真地后退半步，與陸吟拉開距離，嚴(yán)肅地指著天上：“今天你就當(dāng)著這輪明月……”
陸吟愣了愣，看著沒有月亮的夜空。
郁頌撩起眼皮，看了看，手指鎮(zhèn)定地挪動，指著天上另一閃閃發(fā)亮的：“當(dāng)著這個信號燈，朝我磕三個響頭，喊我一聲師傅，我收你為徒。從此將我所有的技藝，傾囊相授！”
郁頌手指信號燈，另外一只手背在身后，脊背挺直，認(rèn)真嚴(yán)肅。
陸吟被震到了。
良久才恢復(fù)理智：“在這里磕嗎？”
兩人本來就引人注意，郁頌這一舉動更加吸引了不少目光。
郁頌環(huán)顧四周，表情松動：“換個地方也行。”
長街不遠(yuǎn)有塊花田，是之前一個工廠老板栽種的，他把工廠轉(zhuǎn)手后，沒有再來過，這塊花田也跟著荒廢。
晚風(fēng)習(xí)習(xí)，陸吟和郁頌兩人走在花田旁的長廊。
陸吟心情放松，攏了攏自己的長發(fā)，和郁頌吃飯很開心，一不小心就吃撐了，到現(xiàn)在肚子才算好點。她側(cè)頭去看郁頌，郁頌一直抬著頭找信號燈。
剛才的信號燈飛走了。
陸吟說：“就一定要指個什么嗎？”
郁頌徐徐道：“還要磕三個響頭。”
陸吟說：“那要不改天？”
郁頌看著黑茫茫的天空，沒想到拜師禮有一天還要看天氣預(yù)報。她只好低頭作罷：“也行。”
陸吟捧著手里的黑杯子，后靠著廊柱，她身體一寸寸地靠著廊柱，削瘦的肩頭微微顫動，舉止慵懶，像是沒骨頭一般。她舒服地嘆氣：“這兒要是有燈就好了。”
她喃喃道：“也躲不了多久，估計補習(xí)老師會跟我爸媽說，我沒有去上課。”
郁頌看陸吟的臉，陸吟的臉明艷動人。春風(fēng)拂開芙蓉面。
郁頌說：“我們認(rèn)識才兩天，我不了解你家里的情況，不知道該怎么和你說。”頓了頓，又道，“而且我并沒有太多和長輩相處的經(jīng)驗，給不了你建議。”
陸吟把杯子按在心口：“學(xué)校里有個跟我有過節(jié)的家伙，被人打斷腿，他們鬧到我家來了。我爸媽都覺得是我做的。”
郁頌：“那是你做的嗎？”
陸吟：“沒來得及做。”說完又笑了幾聲，“我根本沒想動他，跟我有過節(jié)的人多了去，天天打人也不太好。”
郁頌：“那你跟家人解釋了嗎？”
陸吟搖頭：“我爸媽一個坦克一個炸|藥桶，生下我這個炸|藥包。沒事的時候還好，但一碰上火星了，就會爭相把對方炸飛。你見過作戰(zhàn)雙方，臨到陣前相互握手擁抱的嗎？”
郁頌心里代入了自己，如果她在學(xué)校受到“不白之冤”，爺爺要是還在，一定會問她，她說不是就不是。
她從來沒想過爺爺不信任她，如果爺爺不信任她……那……真是件令人難過的事情。
郁頌說道：“我想象不到那種情形，我覺得你不像炸|藥包。喜歡吃奶糖的炸|藥包，化學(xué)濃度一定不高。”
想起前天在酒吧見到的濕漉漉的雙眼，還有這兩天陸吟給她的感覺，都不是炸|藥包的形象。不止是在她面前，在趙舒齊、小姑面前，陸吟也不是個炸|藥包。為什么陸吟的家庭氛圍會是這樣？為什么陸吟的爸媽不相信陸吟？
“你是不是在笑我？”陸吟用手揮了揮眼前“嗡嗡嗡”的蚊蟲，她站直身子，撓了撓胳膊，“這里蚊子好多，我們換個地兒。”
陸吟剛轉(zhuǎn)身，便被郁頌揪住衣服下擺。
她回頭，迎上郁頌幽深的目光。郁頌頓了頓，側(cè)身朝天一指，平穩(wěn)的聲線有了絲急促：
“快！有信號燈了！朝我磕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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