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遺詔(下)
遺詔(下)
顧珩開口道:“高詹。”
高詹作揖應聲。
顧珩高舉手中的圣旨,目光威脅性地掃過剩下的官員,才繼續道:“替朕送諸位大人回府,若有人敢違抗,即刻以謀逆罪打入大牢。”
握著遺詔,顧珩的自稱已經從“本王”變成“朕”,現在他所說的話是天子令,誰敢不服他的口諭,的確罪同謀逆。
“是,皇上,末將領命!”
高詹喜笑顏開地改了對顧珩的稱呼,眼睛里泛著得意的光芒。忽然,他的目光望向沅柔,指著她出聲問道:“皇上,她該當如何?”
顧珩的目光睨了過去,眼睛微微瞇起,頓時顯得狹長又銳利,冷凝的眸光回蕩在他的眼中,他半晌沒有開口,右手摩搓著手中的遺詔。
半晌,顧珩冷冷地丟出一句話,“你是呈遺詔的有功之臣,以后繼續留在乾清宮。”
“殿下,奴婢自請降為——”
“你該稱呼朕皇上!”
顧珩不由分說地打斷她要說的話,幽深的眸緊盯著她,一字一句道:“現在,去乾清宮,你來帶路。”
“……奴婢遵旨。”
奉天殿之后就是乾清宮,獨屬于皇帝的宮殿。
大火沒有波及到它,它仍然在暗夜蒼穹下聳立,黃琉璃瓦重檐廡殿頂與漢白玉臺基相互輝映,殿頂的兩端脊獸仰脖向天。
沅柔將顧珩領至乾清宮的明間。
顧珩習慣性地走到高堂上的龍座旁,伸手撫摸它的紋路,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涌上心頭。
他的動作柔情似水。
望著顧珩,沅柔微微地蹙眉,認為此人毫無親情可言,抿了抿唇低下頭。
“你叫什么名字。”
這是顧珩僵硬的開場白,畢竟他知道,現在的自己不應該認識宋沅柔。
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沅柔。
沅柔低頭道:“奴婢宋沅柔。”
“入宮幾年。”
“五年。”
“五年?”
顧珩冷不丁暴喝出聲,瞳仁比晚間的夜還要沉上幾分,冷哂道:“你的規矩學到狗肚子里去了?”
沅柔跪在地上,垂首道:“殿下教訓的是,奴婢有罪。”
“你該稱呼朕為皇上!”
他的語氣凌厲,每一個字都透著寒意,“宋沅柔,事不過三。”
這只是簡單的一句話,沅柔卻聽出顧珩話里的威脅之意。她閉了閉眼,俯首磕于冰涼的地面,“奴婢宋沅柔叩見皇上,皇上圣躬安。”
顧珩眼中仍有大片陰鷙,卻因沅柔的低頭露出一絲愉悅,他繼續道:“朕有幾個問題問你。”
沅柔回道:“您請問。”
“奉天殿的尸體是誰。”
“先帝。”
“這道遺詔從哪兒來的。”
“是先帝親手所書,交到奴婢的手里。”
假話,全是假話。
這女人欺起君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實在讓他嘆為觀止。
顧珩幾乎要笑出聲來,用力地攥住遺詔,手指骨節緊緊捏住發出了響聲,嗤笑道:“方敬儀或許會信,但是朕不會信你的鬼話!”
前世根本沒有遺詔!
他和景文的這場仗來來回回打了兩年,早已不是用皇位的歸屬能解決的問題。
憑他對景文的了解,不可能會留下遺詔。
沅柔溫馴地垂著頭,簡單地四兩撥千斤,答道:“皇上,遺詔確為先帝親手所書。奴婢縱有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奉天殿上弄虛作假。您問,奴婢會這么答,方太師問,奴婢會這么答,今后無論誰人問起,奴婢只有這一個回答。”
這番話說得熨帖又得體,讓顧珩挑不出錯處這是其一,其二是這句話的字里行間都在告訴顧珩一件事——她是景文帝的近身御侍,是呈遺詔的有功之臣,她的存在就是用來佐證遺詔的可信度。
顧珩面無表情地佇立著,內里卻如江海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棘手的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宋沅柔已經將她、遺詔還有他綁在一處,自他接過遺詔的一瞬間,就已經成為命運共同體。
宋沅柔死,則遺詔無用。
遺詔無用,則宋沅柔死。
這兩種情況,無論是發生哪一種,對他無一點好處,他已經被這個女人綁上了賊船……
更讓他費解的是,為何前世的事會產生變動,為何本該淪入詔獄的女人,卻站在自己的面前。
甚至比以前……更加面目可憎!
乾清宮的大門敞開,寒風呼嘯而入,吹得燈火明滅不定,跳動的火光將顧珩眼底的光芒勾襯出驚心動魄之感。他默然地盯著沅柔,下頜緊繃,臉色鐵青,仿若下一刻便會拔刀相向。
沉寂片刻,顧珩唇角一勾,眼中無半點溫度,漫不經心地說道:“不愧是景文最信任的御侍,確有過人之處。”
沅柔沒有說話。
“抬頭!”
顧珩暴喝出聲。
沅柔抬頭向顧珩看去。
燈光下,他眼中的光影紛亂綽綽,她聽見他一字一字地說。
“碧落黃泉,卿當與朕同行。”
好美的一句話。
可是沅柔知道,這是顧珩再明顯不過的威脅。
沅柔無意識地笑了笑。
她恍惚間想起前世的事,雖然她重生了,但是她清楚地記得,前世里的她在死后仿佛成為顧珩的眼睛,與他經歷過三年的時光,直至看到長劍刺入他的胸膛,她才在今生蘇醒。
說起來,不正是碧落黃泉,與他同行。
冷月如鉤,夜色漸沉,靖難功臣們依舊在忙著抽換皇宮的血液,屬于先帝的痕跡在一點點被清洗,乾清宮掌事太監和護衛禁軍是最先撤換的。
新任掌事太監是跟隨顧珩南上的何安,時年三十五歲,長得濃眉大眼,見誰都笑臉相迎。
他是顧珩的心腹之一,當年靜妃犯錯以致顧珩受盡冷落,何安不離不棄地照顧他,顧珩就藩順天的時候將他一起帶走了,如今回到故土,說話卻沾著順天府的兒話音。
此刻,何安躬身站在乾清宮的門外,開口道:“主子,葉滄海求見。”
沅柔的臉頰瞬間慘白如雪,下頜止不住地發抖。
那是來自她骨子里的驚恐和害怕。
誠然,比起肅王顧珩,她更害怕這位錦衣衛副指揮使葉滄海,她身上的每一道刑傷、每一絲血跡、每一寸絕望和恐慌,都是拜葉滄海所賜。
顧珩未察覺到沅柔的失常,隨口道:“讓他進來。”
何安應是卻行,須臾,沅柔便聽見身后傳來窸窣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靠近,仿若走在她的皮肉之下,與之同時產生的是凌虐血肉的痛感,像是被無數根細針同時扎入攪動著。
身姿挺拔的何安立于沅柔的身邊,他不甚在意地掃了一眼她,向顧珩行禮后,直接道:“屬下無能,未能找到皇上要找的人。”
顧珩側過身,目光移向沅柔,微微抬起下頜,“她在這。”
葉滄海抬頭看向身邊立著的女子,眉頭習慣性地蹙起,頓生三分肅穆之相,和每次要動刑的時候一模一樣。
沅柔的耳邊只剩呼嘯的風聲,眼中只剩葉滄海蹙起的眉宇,像是有只手攥住了她的喉嚨,她所有的聲音都被困在喉嚨中,本能地往后退遠離葉滄海。
倉惶之下,她的左角拌到右腳,整個人陡然傾倒摔坐在地上。
葉滄海想要去扶她,便往她面前走了兩步。
沅柔如同驚弓之鳥,幾乎一瞬間就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咬著牙飛快地說道:“不敢勞大人尊駕!!奴、奴婢自己能起來。”
葉滄海腳下步伐停住,微怔后看向顧珩。
而顧珩若有所思地盯著沅柔,眉尾不自覺地挑了起來,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身側的御案。
站起來的過程并不容易,沅柔感覺自己如同將從河里被撈上來,渾身又冷又沉,起身站好后向顧珩行禮告退,“想來皇上有政務要處理,奴婢先行告退。”
顧珩點了點頭,沅柔如蒙大赦地卻行退出乾清宮。
明間中,顧珩掃了葉滄海一眼,淡淡地陳述道:“她很怕你。”
葉滄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屬下亦有此感。”他頓了頓,繼續道:“可是屬下并不識得這位宋御侍。”
“是嗎。”
顧珩放下手中的遺詔,輕聲道:“那她真有意思。”
葉滄海忍不住再度看向顧珩,在他的印象中。
肅王從未對女人有過評價。
顧珩是將蠻橫強硬貫徹到骨子里的人。
這樣的人,從來都不屑應付溫柔似水的女人,以致身旁孤寂。
……
剛一離開兩人的視線,沅柔立馬伸手抓住乾清宮的隔扇門,用來支撐自己發軟無力的腿。
乾清宮外,是何安和他的兩個徒弟,一個叫張青山,一個叫劉暢,十三四歲的年紀,都是由何安親自調教。
“哎喲,宋御侍,你這是怎么了?”
何安見她臉色慘白忙迎了上來,靠近后,才瞧見她額頭上密布著細汗,疑惑道:“這么冷的天,怎么還出汗了,莫不是身子不爽利?”
“我沒事。”沅柔搖了搖頭,松開隔扇門。
何安在她身邊站定,見沅柔這樣,便用傳授心得的語氣同她道:“主子嚴厲才能鎮得住下頭的人,宋御侍莫往心里去,你曾是御前的人,我和這兩個猢猻還要勞你多指點。”
沅柔渾身清靈地站在風口,瑩白的雪將她的氣質更提煉出絕塵的漠然,她目光看向何安,瞳孔一瞬間縮了縮,笑容有一絲苦澀。
“沅柔多謝公公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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