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摯友
摯友
征途辛勞,顧珩沐浴后在乾清宮的梢間接見靖難功臣,聽他們匯報軍務。
何安領著兩個徒弟候在外頭伺候,禁軍已被徹底清換,這些對于沅柔來說全是陌生的面孔,在這乾清宮中,反而讓她有一種自己才是外來人的感覺。
她轉念一想,自己的確是外來人,早應該隨著時光被湮滅。
兩年征戰落幕,大抵是有很多軍務要處理。
亥時將至,眾人在乾清宮外候了將近一個時辰,里頭的軍務匯報才逐漸接近尾聲,沅柔靜靜地立在隔扇門旁,思緒飄然。
如果是景文帝的話,這時已經沐浴躺下,亮著的燈比如今少一半。
沅柔走神的功夫,里頭的靖難功臣相繼退出乾清宮,何安臂搭拂塵笑臉相迎,操著熟稔的語氣同眾人打了招呼,就讓劉暢和張青山送他們出宮。
挺拔的身姿在沅柔面前駐足,她不禁屏住呼吸垂首,鴉翅般的睫羽遮住她眼中的情緒,卻在顫抖間泄露出主人此刻的畏懼。
葉滄海眼風向沅柔一掃,凝聲道:“在下葉滄海。”
沅柔屈膝行禮,“奴婢見過葉大人。”
“宋御侍。”
葉滄海的眉頭皺起,疑聲問道:“你似乎很怕葉某。”
沅柔低著頭,能看見葉滄海的袍裾以及皂靴,皂靴的白色厚底浸潤著泥塵,不復潔凈。
“大人氣魄攝人,奴婢小小女子,不能不怕。”
“先帝的遺詔是你在奉天殿呈上的。”
“是。”
葉滄海收回目光,正視前方,隨口道:“你有在奉天殿上呈遺詔的魄力,怎會畏懼葉某。你我共侍一主,以后常有碰面之時,還是盡早習慣為好。”
夜幕暗沉,葉滄海步入其中,走在幾個大臣的后面。
沅柔展眉望去,他深青色的氅袍已經融入夜色,漸漸消失在廣闊的宮道上。
她收回目光低頭握住袖子,聽到梢間的顧珩喚何安的名字。
何安高聲應是,轉身走進乾清宮,進去后沒多久,宮內的燭火滅了一大半,想來是顧珩預備歇下。
等到何安退出乾清宮的時候,沅柔向他告了辭,獨自往東六宮的方向走去。
夜色中的深宮寂靜而森嚴,戰亂剛歇,來往巡邏的禁軍比往常多上兩倍,東西六宮的入口處也被禁軍看守,不許任何人出入。
沅柔仍站在遠處,就瞧見孫青妙立在宮門口的身影,正在面紅耳赤地同守門的禁軍說話,禁軍充耳不聞。
沅柔步伐迅疾地走了過去。
孫青妙見到她的一瞬間露出喜色,短短一瞬,眼底卻又浮現冷凝的光芒。
沅柔掃了一眼宮門兩側的禁軍,低聲道:“我要進去。”
禁軍立馬側身讓出一條路給沅柔通行。
孫青妙望向沅柔,兩人相顧無言地對視著。
沅柔抬步走了進去,伸手想去握孫青妙的手腕卻被她避開。
孫青妙甚至還往后退了一步,微小的一步卻在瞬間和沅柔拉開鴻溝。
沅柔的手僵在半空中,隨后慢慢地垂在身側。
她忽然想到景文帝對她說的那句話。“你要保的人沒有一個會感激你,他們只會唾棄你,唾棄你賣主求榮,與反賊狼狽為奸。”
“是你嗎?”
孫青妙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語氣僵硬地問:“他們說是你在奉天殿呈的遺詔。”
泛著涼意的手指縮進袖子里,沅柔點著頭微笑說道:“是我。”
孫青妙不敢置信地盯著她,“你瘋了。”
她說完這三個字,猛地上前一步逼近沅柔,當著禁軍的面不管不顧地說道:“大娘娘和皇后娘娘不信皇上會自戕,你既然在奉天殿前不幫著方太師和你父親查清此事,反而向肅王呈上遺詔,她二人如今就在壽康宮等著你回話!宋沅柔,你知道那是誰嗎!那是逆王!是奪朝篡——”
“啪——”
清晰明亮的耳光聲,遽然在寂靜的夜中響起。
沅柔的手比禁衛要拔出的刀劍更加迅速,落到孫青妙的臉頰上。
孫青妙被她打得側過臉去,白皙的臉頰上留下鮮紅的指印。
禁軍愣住,不由按捺住手中拔劍的動作。
“你該稱呼皇上。”
沅柔表情冷然,乜斜著眼去看孫青妙,語氣嚴肅地訓斥,“這次只是個教訓,如果你再敢忤逆當今皇上,我會以大不敬之罪將你交由宮正司處置。”
孫青妙聽完,捂著臉望向沅柔,淚水幾欲滴落都被她忍住,在眼眶中打轉,咬牙倔強道:“奴婢謹記宋御侍教導。”她用錦帕擦掉眼中的淚水,繼續道:“奴婢此行是傳大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口諭,宣宋御侍前往壽康宮覲見。”
沅柔頓生精疲力盡之感。
此刻,她真的沒有精力再去應付孫太后和吳皇后。
沅柔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才道:“天色已晚,明日我會去壽康宮,向大娘娘和皇后娘娘請安。”
“呵……御侍如今是御前的紅人。”
孫青妙笑了一聲,轉過身不去看沅柔。
“你想什么時候去壽康宮就什么時候去,奴婢的話已經帶到,告辭。”
“……好。”
沅柔的聲音輕若云煙,無人可聞。
……
回五所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直到回到廬舍洗漱后躺下,皆一言未發。
昔年,因為兩人感情深厚所以搬到一間廬舍中,而此刻,兩人之間的冷凝和隔閡讓曾經的行為淪為笑柄。
沅柔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架子床的頂架。
昨日到現在她沒有睡過好覺,明明身體已經困乏到不行,卻仍然睡不著。
窸窣的腳步聲傳來,下一刻,架子床的床帳被掀開。
孫青妙僅穿著褻衣站在她的床邊,屋子里沒有點燈,所有的情緒都被隱匿在黑暗中,沅柔可以聽見孫青妙倔強的語氣。
“宋沅柔,我不信,我始終不信你是這樣的人。”
沅柔翻身坐起,借著月色她捕捉到孫青妙的雙眼,眼眶中頓生濕意,“是我公布先帝的死訊,也是我呈上先帝的遺詔。”
“我不信!”
“你不得不信,奉天殿前的所有人都是見證。”
孫青妙在她的床畔坐下,“你知道宮中的人是怎么說的嗎?”
“知道。”
沅柔慘然地笑。
“不!你不知道!”孫青妙急急地說出口,她將所有話一股腦地說出來,“宮中都在傳你是逆王安插在皇上身邊的棋子,他們說皇上是被你殺害的,那封遺詔也是你偽造的!他們說你與肅王狼——”
“你該和他們一起罵我。”
“你這么說,就是將我對你的情誼貶得一文不值!”
孫青妙聲音中陡然帶了哭腔,她低著頭,眼淚順勢落下,“沅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算所有人不信你,我都該信你。”
“可是為什么,到底為什么啊……”
孫青妙去抓沅柔的胳膊,淚水一顆接著一顆地滑落,“偏偏是你出現在奉天殿上,偏偏遺詔是你呈上去,偏偏皇上出事之時只有你陪在他的身邊。”
沅柔用手指擦去孫青妙臉上的淚珠,“青妙,你要和他們一樣將我當做罪人,也要和我一樣向新帝俯首稱臣。”
“情何以堪!宋沅柔,你告訴我,情何以堪!”
“或許很難吧,但是以后在宮里,關于先帝的事不要再提,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差事,除了六宮之事,大娘娘和皇后娘娘那邊不必往來了。”
孫青妙梨花帶雨地聽著沅柔講完這一通話,她搖著頭問道:“我根本不想聽你說這些,我不信你像他們說得那樣,你告訴我實情好不好。”
沅柔只溫聲道:“這件事別再問了,往后按我說的去做就好。”
“你總是這樣!”孫青妙提高聲音喝道。
沅柔稍怔,低語道:“哪樣?”
“任何事都不和我說,前年尚食局的那批黏米粉出了紕漏,你瞞著我解決這件事。宋沅柔,你當我是孩童嗎?”
“我當你是姐妹。”
“可姐妹之間更應該無話不說!”
“知道此事對你沒有好處。”
“所以,這件事對你有好處嗎。”
沅柔啞口無言,半晌,才沉沉地吐出三個字:“自然有。”
“什么好處?”
孫青妙眼中仍有淚光閃爍,“榮華富貴還是地位權勢?如果你在乎這些東西,五年,以你的資質,有千百種方法可以成為皇上的女人。”
沅柔被孫青妙的咄咄逼問進攻得幾乎棄甲投戈,她往床里縮了縮,將自己掩埋入黑暗中,“皇上和皇后娘娘鶼鰈情深,何時有我出頭之日。要知道,當今皇上還未娶妻。”
“你說的這些我一個字都不信!”
孫青妙固執地掰過沅柔的身子,迫使她看向自己,“姑姑教過我們,宮中為奴最緊要的就是審時度勢,形形色色的人我都見識過。你從來都不是想入后宮的人,我不信我會錯看五年。”
孫青妙固執而堅定地相信她,將一顆盈滿赤誠的心捧到沅柔面前。沅柔仰頭,不想讓眼中淚水滑落,就在她抵抗不住,幾乎要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之時——
門外傳來一道男聲。
“宋御侍,皇上口諭,宣你去乾清宮上夜。”
聲音傳入房中。
沅柔認出來這是張青山的聲音,她吸了吸鼻子,“知道了,我即刻就去。”
她起身穿衣,一面穿一面對孫青妙道:“明日我會搬離這間廬舍。”
孫青妙只是看著她,并沒有說話。
穿好衣服推開門,冷冽的風直沖沅柔的面門,她語氣淡然地說出一句話,暗藏著一絲無人察覺的痛意。
“孫掌膳,這五年是你高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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