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道真
道真
入了四更天,顧珩在床上翻來覆去,還沒有入睡。
今夜,暖閣外頭守夜的是何安的徒弟劉暢,他在隔扇門外盤腿坐著,聽到床上窸窣的聲音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下一刻,顧珩遽然坐起。
借著剩下的幾盞燭火,他的身影投射在輕紗曼舞的帷帳上。
劉暢驚得跪坐起來,試探性地叫了一聲,“主子?”
“什么時辰了。”
低沉冷漠的聲音自帷帳后傳來。
“回主子的話,已經(jīng)四更天了。”
顧珩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又重新躺下。
劉暢懸著的心靜靜地落回肚子里,重新在隔扇門處盤腿坐下。
結(jié)果剛坐下沒一會兒,顧珩卻翻身下榻,徑自往次間里走去,邊走邊道:“朕睡不著,去把御書房沒看完的折子拿過來。”
“是,奴婢這就去。”
外頭又開始飄飄灑灑的下雪,劉暢身上沾著星芒似的雪花,他順道打發(fā)乾清宮的奴婢去守著地龍,隨后才往御書房走去。
顧珩披著一件氅衣坐在臨窗的炕榻上,窗鏞被他打開一道口子,細(xì)冷的風(fēng)吹送雪星,進入這道細(xì)縫飄散在暖閣中,拂動了一室的悶燥。
一粒細(xì)小的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帶著輕微的涼意,頃刻間融化成一滴雪水。
他伸手欲將拂去手背上的雪水,卻在即將落下的一瞬間定住。
顧珩居然想到,他重生后第一次在奉天殿遇到宋沅柔那天,也下著這樣的雪。
她跪在飄散雪芒下,驀然回首。
那雙明亮出塵的眼睛,隱匿在飛雪之后,與他遙遙相望。
不知怎的,顧珩放棄擦拭的想法,任由雪水在皮膚上慢慢干涸,化為烏有。
劉暢抱著折子走進來,瞧了眼露出一道縫的窗鏞,“主子,可不能貪涼,外頭下雪了。”
顧珩沒說話,劉暢也識相地沒有再勸,將折子放在炕幾上,隨后前往各處點燈。
不一會兒,乾清宮燈火通明。
居室里只剩下偶爾會響起噼里啪啦的蠟燭燃燒聲,劉暢立在次間外,腦袋開始昏昏沉沉地打盹,腦子里的思緒也散漫起來。他心里想,要是師傅在就好了,一定可以摸清楚為何皇上難以入眠,還起來看折子的原因。這么想著,劉暢又有點泄氣,跟了師傅這么多年,連他的皮毛都沒學(xué)到。
想著想著,劉暢的腦袋越來越沉。
時不時往下垂頭,身子也開始東倒西歪,昏昏欲睡。
未免惹怒皇上,他只能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逼迫自己清醒。
人是清醒了,也聽到乾清宮外傳來熙攘聲。
顧珩也有所察覺,不免向窗外睨了一眼,“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奴婢這就去。”
沒過一會兒,劉暢去后折返。
“主子,是尚食局的掌膳在乾清宮外吵鬧,叫……孫青妙。”
話音一落,顧珩正在翻折子的手停住,抬起頭望向劉暢,隨口道:“朕記得這個名字,她是宋沅柔的好友。”
劉暢弓腰,“回主子的話,是她。”
顧珩放下手中的折子,目光頃刻間漫不經(jīng)心起來,“她在鬧什么?”
皇上這一問,立時讓劉暢想起晚間師父何安那句韻味深長的話。
“若是那宋氏有任何不妥,一定要告訴主子。”
他當(dāng)時還不明白為何師父要說這句話。
一個被主子厭棄的奴婢,打了三十板子,不是該生死不論嗎?為何有不妥還要告訴主子?
而且孫青妙話里的意思是要請?zhí)t(yī)為宋氏治傷。
不過師父的話,劉暢向來尊崇。
“孫掌膳說宋氏性命垂危,望主子憐憫。奴婢瞧她急得涕泗滂沱不像假話,怕是再拖下去,只怕宋氏熬不過今晚。”
性命垂危。
三十板子就要了這個女人的性命?
顧珩哂笑,她的身體要比她的硬骨頭看上去脆弱很多。
宋沅柔現(xiàn)在還不能死。
誠如她所說,福建二十萬水軍他不得不顧忌,如果蘇鄞一直待在福建省,對于他來說如同肉中刺骨中針,稍一動輒,疼痛埋于骨肉中,時日越久越要命。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有第三條性命,他前世在這場政治博弈中輸?shù)靡粩⊥康兀裆幌脍A。
又或者說,他從來沒想借著這三十板子,了結(jié)宋沅柔的性命。
那三年。
她讓他夜夜飽受困頓。
豈是這一頓板子可以算清的。
顧珩坐直身子凝向劉暢,“先讓太醫(yī)去診治。”頓了頓,他又道:“去雞鳴寺,請道真和尚。”
請道真和尚?
劉暢愣住。
“……現(xiàn)在?”
“現(xiàn)在!”
……
天光逐漸大亮,黑夜的暗沉被慢慢驅(qū)除。
五所一間小小的廬舍里立著兩名值宿的太醫(yī),一位姓錢,另外一位姓周,年近而立,此時皆面容嚴(yán)肅地關(guān)注著沅柔的狀態(tài),隨后互相交流彼此的藥方,研究哪里不足。
孫青妙立在圓案旁用火爐煎著太醫(yī)剛抓的藥,眼底儼然一片烏青,時不時打個哈欠。
于阜鑫和王德在太醫(yī)來之后就已經(jīng)離開。
“藥熬好了,我先涼涼。”
孫青妙連忙端著藥走到窗邊,錯開風(fēng)向打開一道小縫隙,用湯勺舀滾著放涼。
天寒地凍,冷風(fēng)呼呼。
沒過一會兒,藥就涼了一些下來。
孫青妙連忙端著藥走到窗前,用勺子舀起一勺藥又吹了吹,再喂給沅柔。
可是這藥根本喂不進去,沅柔的嘴唇緊閉,喂進去的藥順著她的唇瓣全部流了出來,孫青妙急得幾乎又要哭出來,紅著眼眶回首看向太醫(yī)們。
“這藥喂不進去,可怎么好。”
錢太醫(yī)眉頭深蹙。
“這樣不行,藥一定要喂進去,硬灌也得灌進去,再退不了熱,便是華佗在世也難救了。”
孫青妙無法,只能一手用蠻勁迫使的沅柔的嘴巴張開,另一只手舀藥吹了幾口然后灌進沅柔的嘴巴中,然后又快速地將嘴巴合上。
只是刑傷在臀上,沅柔一直是趴在床上,也不知道這樣的辦法能灌進去多少藥,孫青妙想的是能喝進去是一點,有總比沒有好。
剛喂完藥,外頭傳來敲門聲伴著說話聲——
“孫掌膳可在?”
孫青妙一邊放下藥碗,一邊推開門看了出去,“我在。”
與茫茫蒼雪映入眼簾的,是乾清宮的劉暢,還有一位……身著玄色袈裟的和尚,袈裟的袍裾被晨風(fēng)揚起。
饒是見過于阜鑫,孫青妙還是再度被眼前的和尚震懾到。
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眼前的和尚。
這是一名極其年輕的和尚,容貌俊美,一雙深褐色瞳孔如被光淬煉過一般,帶著柔和的芒,眼神卻古井不波,神色淡然,嘴角抿著一縷似有若無的笑意。他在看人時,那雙眼仿佛穿過萬丈紅塵,視萬物如一物。
劉暢幾步上前,在孫青妙身旁低語道:“這位是道真大師,主子請他來替宋氏診治。掌膳放寬心,有他在,宋氏定會無恙。”
這番話讓孫青妙慌忙撤開目光,走至一旁轉(zhuǎn)身讓出進門的路,“大師請進。”
道真和尚姚元思。
這個人的名聲孫青妙聽說過。
他是顧珩靖難的主要謀士,顧珩即位后,晉封他為僧錄司左善世,被世人稱其為“黑衣宰相”。
她沒想到的是,乾清宮那位居然會讓道真和尚來替沅柔診治。雖然她身為沅柔好友,說不出身為奴婢不配道真診治這樣的話,但此舉確實有點大材小用的意思。
那位……似乎很緊張沅柔的性命。
孫青妙兀自疑惑的時候,劉暢和道真和尚已經(jīng)走了進去,逼仄的廬舍頃刻間顯得擁擠起來。
道真和尚的目光瞥過兩名太醫(yī),“脈案和藥方在哪兒。”
周太醫(yī)被道真和尚直晃晃索要脈案和藥方的態(tài)度氣到,轉(zhuǎn)頭想要看清楚是誰這么頤指氣使,結(jié)果看見來人居然是道真和尚,而且身后跟著乾清宮的劉暢,心里的氣又立馬平了下來,忙走到圓案旁將脈案和藥方拿過來,遞到道真的面前。
“大師請過目。”
道真和尚伸手接過,翻開仔細(xì)閱覽之后,又問道:“瞳光如何。”
“暗淡無神,瞳孔闊大,實非吉象。我等已黔驢技窮,道真大師,若是您愿意出手,定能救這宮女一命。”
周太醫(yī)如實回答。
道真和尚微微頷首,放下手中的脈案和藥方。
“多謝兩位太醫(yī),貧僧有數(shù)了。”
“聽您說這句話,奴婢這心里才松了口氣。”
劉暢見聽到他說出的是這句話,就知道宋氏還有得救。
孫青妙立即大喜過望,弓腰深深拜下,“奴婢替好友沅柔,謝過大師的救命之恩。”
道真和尚微笑道:“這是我與這位施主的緣分。”
隨后他的目光移向劉暢,“貧僧看診時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
“是,奴婢知道。”
劉暢知道這話里的意思,隨即打發(fā)周、錢兩位太醫(yī)以及孫青妙離開,包括他自己也在房門外守著,不敢進去打擾道真和尚。
孫青妙想親眼看到沅柔脫離危險,并沒有選擇離開。
她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同劉暢一起在門外守著。
兩廂無聊間,劉暢與孫青妙搭起話來。
“你對宋氏的情誼就這么深,為她去乾清宮面前鬧,萬一主子治你的罪該怎么辦。”
孫青妙笑了一聲,“治罪就治罪吧吧,大不了一起死。”
“你牛。”劉暢感嘆了一句。
“我不行,我怕死得很,誰也不能奪走我的命。”
大雪不知何時大了起來。
兩人身上的大氅都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花,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著話。
劉暢為人幽默,倒是解了幾分孫青妙的擔(dān)憂之情。
不遠(yuǎn)處。
張青山一路小跑了過來,大口大口地喘勻著嘴里的呼吸。
“劉暢,里頭情況如何,主子的圣駕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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