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失落
此話一出。
楊康山想也沒想地提出反駁。
他一番慷慨說辭,先將太祖高皇帝曾設立海禁的事拿出來說,后來又扯到大晉如今國庫的現狀。
說兩年戰事將將結束,夏元朗接手總理戶部后,才發現國庫只剩下八百多萬白銀,同時理出一百萬五十萬的官員虧空。
靖難舊臣與景文舊臣本來就有隔閡,夏元朗手執圣旨每日向官員催債,他這么一搞,反而將兩方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就前幾天,新舊臣子差點在戶部衙署口吵了起來,幸好夏元朗會做人,將此事大事化小地解決了。
楊康山說到這件事,反而讓楊復楊奇臊得說不出話。
于是,開海造船議到最后也沒議出個章程,弘德殿便散了。
這時已經過了申時,顧珩議得有些頭疼,就在弘德殿略坐了會兒,才喚了守在外頭的何安擺駕。
春日里暖和,顧珩棄了暖轎,乘的是十二名太監共抬的轎輦,扶手處雕刻著龍頭,用鍍金的工藝予以色彩。
他右手搭在扶手上,左手握拳置于面前。
“開海這事難啊,連楊康山都不站在朕這邊,更別說朝中其他大臣了。”
何安走在轎輦旁,摸索著麈柄。
“楊大人是為皇上考慮,現如今國庫空虛,正是將養生息的時候,若是大動干戈建造船隊,只怕會勞民傷財,主子不如緩兩年。”
顧珩在攆上哼笑一聲,“這事緩不得,造船海航的確是勞民傷財,但是若開海成功,于大晉是千秋之功,也可以借此壓制福建的胡維康。原先在順天府,楊康山算是朕的左膀右臂,可如今到了京畿這片繁榮地,他的眼界倒是淺了許多。”
這話聽著不免誅心,何安沒法接也不敢接。
他敏銳地察覺到,自攻破應天府之后,顧珩對楊康山的態度有了細微的轉變,甚少再有與楊康山獨自議政的時候,反而更信賴楊奇楊復。
這其中緣由,何安想不清楚。
今日忽然聽顧珩評價楊康山,他心下也有些不定。
顧珩也沒在意,自顧自道:“你若有空多提點高詹兩句,朕早已說過,不論是景文舊臣,還是靖難功臣,都是大晉的臣公。他是朕親封的虎賁大將軍,別天天跟個斗雞似的與景文舊臣過不去。告訴他,再有下次,朕就當面申斥他。”
何安回道:“是,奴婢記下了。”
其實冥冥中,他有種怪異之感。
主子還是主子,卻又不像之前的主子。
比如對楊康山,還有宋氏。
不對。
何安屏息地在心中自語,如今該稱那位舒妃娘娘了。
“何安。”
剛剛飛遠的思緒被顧珩的聲音扯了回來,何安忙抬臉望向車輦上的顧珩。
顧珩在車輦上坐正身子,壓著喉間的癢意清了下嗓,刻意沉聲道:“永寧宮那邊是否歸置好了……朕的意思是說,宋沅柔她,去瞧過她的寢宮沒。”
何安露出笑容,忙低頭掩飾,恭聲道:“回主子的話,一盞茶前的功夫,風織姑娘就來弘德殿回過話了,說娘娘已經去永寧宮了。”
“身子將養好就出門,朕就該繼續關著她。”
顧珩語氣不善地說了這么一句話。
他從來沒想到女人的身體能脆弱到這種地步,什么氣血兩虧,內虛外實,太醫們說得一個比一個夸張。
她不過就挨了三十板子,做了幾天的苦差,竟到了動不動就昏厥的地步。
跟自己這種刀戟下闖出來的人是兩個極端。
不過,在他身邊,她也不用那么倔。
顧珩莫名地笑了笑。
反應過來之后,他又立馬斂起將才的笑意。
不是,他慌什么?
他居于萬人之上,又有哪個奴婢敢抬頭看他。
除了宋沅柔。
不過,現在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妃嬪。
何安揣摩著顧珩的心思,輕聲對他說道:“皇上,可要擺駕永寧宮?”
顧珩低頭瞥了何安一眼,不免腹誹道:這奴婢,當真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蟲一樣。
“擺駕吧。”
“是,奴婢遵旨。”
何安一揮手中拂塵,揚聲唱道:“擺駕永寧宮。”
……
黃昏時刻,碎金般的余暉映在永寧宮的黃琉璃瓦歇山頂上,同時也潤澤了檐上的五只脊獸,這樣的光帶著春時里的溫柔,眷顧在顧珩的身上,給他渡上一層淡淡的金光,也照得他渾身都是暖意。
轎輦停下,顧珩信步而下,何安正欲開口通報之時。
顧珩忽然抬手,示意他噤聲。
何安懂事地站至一側,顧珩撩袍跨入宮門。
宮門后立著一堵連珠紋的影壁,顧珩自右邊繞過影壁。
剛繞過去,他的腳步就不自覺停住,目光沉沉地注視著不遠處的沅柔。
似是很久不見了。
自那日之后,顧珩便將她拘在乾清宮中,卻又不去見她。
明明身處同一宮殿,卻仿佛相隔千里。
如今已在春日里,她身上還披著御寒的狐貍皮大氅,那是一件雪般白的大氅,極襯她如玉般細膩白皙的肌膚,青絲梳成繁瑣的發髻,卻只帶著一根銀制的翟鳥步搖,翟鳥口銜滴珠懸著流蘇,正隨著她抬頭的動作蕩起弧度。
長寧宮的庭院里種著兩棵梨樹,再過十來天就是梨花盛開的季節,現在滿樹都是青翠欲滴的綠葉,與白色的花骨朵兒相映成趣。
雖然梨花還未盛放,但時光流去,它終將會盛放,帶來滿室芳香。
顧珩不是個矯情的人,他自小讀書習字,卻不會花費時間在詩詞歌賦上,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人生涉及不了風花雪月,賞花這種風雅事與他無關。
可此刻,望著宋沅柔的背影,他卻想讀懂她畫的畫,想站在她的身側,賞四時景,嘗人間煙火。
“舒娘娘,您可不能站在風口里呀,免得——”
宮女風織一面說話,一面自明間里走出來。
目光卻撞見不遠處佇立著的顧珩,嚇得跪在地上,“奴婢叩見主子,主子圣躬安。”
沅柔怔了一瞬,旋即向身后看去。
兩人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撞在一起,有片刻的怔凝,隨后她撤開目光,躬身行禮。
顧珩叫了起,踱步走了過來,向風織掃了一眼。
風織立刻領著一眾宮人退出永寧宮外。
風織走后,院子里靜悄悄的。
顧珩有些耐不住這樣的冷寂,目光看向別處,隨口問道:“晚膳用了沒?”
沅柔抬頭望了一眼天,此刻才過申時沒多久。
她搖了搖頭,極為規矩地回道:“回皇上的話,奴婢還未用晚膳。”
顧珩捏了捏白玉珠串,梗著脖頸道:“你聽錯了,朕是問你藥喝了沒。”
沅柔抬眼未抬頭,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回皇上的話,晌午時喝了。”
顧珩‘嗯’了一聲,算是對她的回答給出的反應。
庭院里再度靜了下來。
他有些氣惱,卻又不想表露出來,將才來的路上他還在想,宋沅柔見到自己會有什么反應,是不理不睬,亦或是冷言冷語。結果都不是,她就像個沒事人一樣,他問她答,恭敬謙卑,規矩極了,一丁點愛恨嗔癡都不露。
他還是該夸她豁達,還是夸她心大。
又要如何消除他莫名的失落。
夕陽已落至宮殿之上,沅柔背光站在余暉中,眼底暈染著碎金般的光澤,顧珩負于身后的手捏成拳頭又無聲松開,如此反復幾次,他才開口道:“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讓朕在院子里站到現在?”
沅柔望了他一眼,低聲道:“奴婢有罪,請皇上入內上座,奴婢去給您沏杯茶。”
她的自稱又忍不住讓顧珩捏手成拳,靜靜地凝視她片刻,才將所有的想法壓于心底,轉身向永寧宮的明間走去。
沅柔去茶室烹茶。
過了一會,她用紅木盤捧著一壺沏好的茶,撩開簾子走進永寧宮的明間。
永寧宮是顧珩為沅柔挑選的寢宮,位處東六宮之首,如今宮室還在歸置中,只有明間和東西梢間收拾出來,他現在正坐在明間的主位上,瞧著屋里的擺設。
沅柔將紅木盤放在他手邊的桌案上,拿起杯盞替斟滿一杯茶遞到他面前。
顧珩不甚在意地接過茶,目光自她身上一掃而過,沉聲道:“宋沅柔,朕不是……”
不是要讓她繼續做奴婢,可這句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說出口,好像就在無形中承認了什么。
縱然他沒說完,沅柔卻聽懂了他這句話的意思。
她不由低頭,濃密纖長的睫羽在輕輕地顫抖,手指在袖中扣著衣物,“奴婢……”她停住,改了自稱,“妾知道,妾謝皇上垂青。”
她越恭順,顧珩卻越覺得刺眼。
他握著茶盞的手逐漸收緊,骨節凌厲地發白,青筋分明,他放下手中茶盞,陡然轉了話鋒。
“你身子恢復得如何了。”
顧珩只是隨口問了一句,沒有任何深意地問了一句。
他向來寡欲。
一絲一毫都沒往夫妻之事去想。
可沅柔聽來,卻覺得他這句話包含著其他意思,至于是什么意思。
如今他是皇帝,她是妃嬪,能有什么意思。
她這顆七巧玲瓏心,向來會將所有事研究得清楚明白。
所以,顧珩封她為妃這件事,她想過,研究過。
她不愿意以男女之情去套用在自己和顧珩身上。可是,好像除此之外,她又找不到他放過自己,還冊立為妃的原因。
顧珩對她動了情念,或許這情念僅有一丁點。
她不知道源于何時何地,也不知道憑何而起,甚至還覺得這份情念來得很可笑。
是惑于皮囊,還是偏要折碎她的硬骨,亦或是另有所圖。
隨意吧。
她也不是那么在乎。
沅柔聲音不露情緒,輕聲道:“回皇上的話,妾的身子已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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