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是師門重聚，師徒四人便像模像樣地備了素酒果子，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

        雖然看起來像個脾氣古怪的師父，但玉鼎真人對自己的三個徒弟都十分疼愛，先前那一出也并不是真心嫌棄。此刻見愛徒在側，玉鼎真人端起碗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后，心滿意足地一嘆：“嘿，果然還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在！”

        楊戩給玉鼎真人斟滿酒，微笑著說：“那師父這次能待多久？”

        玉鼎真人笑了笑，說道：“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楊菡眨眨眼，笑容可掬地提議：“要不然師父去華山住一段日子？”

        一旁的狐七聽著，頓時眼神一亮，期待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玉鼎真人，看起來恨不得馬上就去華山。這急切的樣子落在玉鼎真人眼中，惹得他一陣笑罵：“小狐貍不好好修行，成天就想著四處玩鬧！讓你守山幾百年，安排你的功課可有認真完成？”

        誰能料到這個時候會被詢問功課進度？狐七喪氣地垂下頭，只能聽見悶悶的聲音傳出：“我有在認真修習功課的，只是、只是好多我都不懂�！�

        玉鼎真人冷哼一聲，道：“既有不懂，怎么不去天廷找你師兄師姐討教？”

        一聽到“天廷”，狐七冷不丁打了個顫，他縮著身子，舉起酒碗擋住臉，雖然小聲但語氣極其堅定地說道：“不去天廷！我自己可以的�！�

        望著這個膽小的小徒弟，玉鼎真人是恨鐵不成鋼，可看到他這副樣子，責備的話又說不出口，只能不甘地瞪了狐七一眼，恨恨地又悶了一大口酒。

        楊戩對狐七向來愛護，他憐愛地輕撫狐七的腦袋，替他向玉鼎真人開脫道：“小七的功課已經大有進展�！�

        楊菡也在一旁幫腔：“是呀師父，小七很乖的，你讓他守山，他就待在這兒一步也沒有離開，老老實實地做功課，連我讓他去華山他都沒有去�！�

        玉鼎真人的視線掃過三名弟子，忽然臉上就露出晦澀難辨的神情，語重心長地嘆道：“你們啊，不要再像以前那樣，萬一哪天……”話音突然頓住，玉鼎真人苦笑著搖搖頭，自顧自地端起碗，連著沒說完的話一同吞入腹中。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一向豁達不羈的師父怎會流露出患得患失的情緒。在楊戩印象中，玉鼎真人并不是一位嚴師，他以前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萬物自有緣法，何必強求？隨心處之”，因此教導弟子時都十分隨性。

        可今日，他怎會如此反常？

        楊戩心中暗忖，嘴上卻附和著玉鼎真人：“師父說的有理，修行總是要付出更多的心力才能有所收獲，小七，以后得更加努力才是。”

        狐七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盯著忽然就叛變的楊戩：師父明明什么都沒說！哪兒就有理了！他沒有偷懶，一直都有在認認真真地做功課��！狐七委委屈屈地看向楊菡，見她臉上依舊帶著笑意，眼中卻泛起憂色，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勁，連忙收回左右打量的視線，眼觀鼻鼻觀心，端端正正地坐好。

        玉鼎真人只是一時有感而發，卻沒料到徒弟們這么敏感。他輕咳一聲，將方才的話拋在腦后，故作輕松地說：“哎呀，想學就學，不強求，有師父在，怕什么……”

        玉鼎真人這拙劣的轉移話題的技巧，楊菡簡直不敢恭維，她端起酒碗，露出甜甜的笑容，仿佛沒事兒人一般順著玉鼎真人的話說道：“今日是我們師徒重聚，就別談功課了，我們說點別的吧！師父，我給你說件好笑的事……”

        楊戩贊許地看了看楊菡，瞥了眼還像個鵪鶉一樣待在位置上不敢動彈的狐七，失笑地搖搖頭，給他倒滿酒，撿著一些小事和他慢慢聊著，不一會兒，氣氛才又重新熱絡起來。

        這場小宴一直持續到傍晚才結束，三個徒弟收拾完殘局，狐七便去內室做每日的晚課，楊菡帶了她喜歡的茶片，一心地想要讓玉鼎真人也嘗嘗這茶湯的甘甜滋味，便走來走去地準備著。楊戩懶洋洋地向外望去，霞光照進洞內，給地面鋪上一層橘黃的紗，一道道的光柱中，細小的灰塵隨著楊菡的走動上下飛舞。

        “師父，隱神究竟是什么？”

        玉鼎真人的酒量并不高，但因為今日高興，席間就多飲了幾杯，此刻腦子暈暈乎乎的不想多動彈，正懶散地搖著蒲扇發散酒意，就聽到楊戩拋出這么一個意外的問題，嚇得他酒氣立刻散了大半。

        “你從哪兒聽到的？你碰到了隱神？是誰？”

        玉鼎真人坐直了身體，微微泛紅的臉上神情嚴肅，眼神凌厲地逼視楊戩。

        楊戩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他迎著玉鼎真人的目光，笑嘻嘻地說道：“師父怎么了？隱神之事三界皆知，我在天廷當差，又怎會不知？”

        那一日在靈臺宴上，楊戩見雷部眾人與嫦娥談及追捕隱神一事并不避諱，便猜想此事并非機密，或許是玉帝有意不讓太多人或者說不讓真君殿知曉罷了。這三日他也暗中打探過此事，基本上與他的猜測一樣，不過細節與靈臺宴上聽到的有些許出入。

        當年在仙族入主天廷后，天廷及昆侖圣域曾經組織數千精英去尋找隱神的下落，只是搜尋數千年，除了發現一些流落在外的妖族余孽大多無功而返，久而久之，這些事便沒什么人再關注了。

        楊戩直覺其中有古怪，今日來探望玉鼎真人，師徒敘舊是真，也是想從玉鼎真人這里了解一些關于這方面的事情。

        果然，聽楊戩這么一說，玉鼎真人便褪去凌厲神色，若無其事地搖著蒲扇，大聲為自己辯解道：“我沒怎么�。≈皇悄阋粋�小娃娃怎么會對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好奇，天廷那么閑？你堂堂司法天神整天不著家沒人管嗎？”

        每當玉鼎真人心虛想要轉移話題時便會是這副色厲內荏的模樣，楊戩此刻十分篤定隱神一事別有內情。他或許可以從別處再打聽，但是現在，楊戩認為自家師父知道得可能比他四處打聽拼湊出來的消息要準確翔實得多。

        “你們在說什么？我怎么聽到‘娃娃’、‘芝麻’什么的？”楊菡端著清洗好的茶具笑吟吟地款步而來，只是看向楊戩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詢問的意味。

        “沒什么，沒什么……”師徒倆立刻異口同聲地答道。

        對于隱神一事，看玉鼎真人諱莫如深的態度，估計其中還有些別的牽扯，在情況未明之前，楊戩不想讓楊菡也牽涉其中。

        “是嗎？”聽到二人的回答，楊菡挑眉笑了笑，并沒有追問。

        玉鼎真人松了口氣，生怕楊菡再提出什么亂七八糟的問題，連忙指著她手中各式茶具問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茶片？”

        楊菡莞爾一笑，慢條斯理地將茶具一一擺開，邊柔聲細致地介紹每種東西的用途。玉鼎真人對這些東西其實完全沒有興趣，他心里裝著事，楊菡說的話大多數都沒聽入耳，又不好在面上表現出什么，只得硬著頭皮隨意附和。

        因著楊菡在場，楊戩便不好開口追問隱神的事情，玉鼎真人擔心說多錯多，索性也在一旁閉目養神，洞內忽然就安靜下來，只聽到漸滾的泉水“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

        “師父知道宓妃嗎？”

        楊菡一直專心地看著爐火，安安靜靜地沒有出聲，這么冷不丁地來了那么一句，立刻吸引了兩道視線。

        “你怎么也……”

        玉鼎真人覺得今日真該打一卦探探吉兇，怎么徒弟們一個個都對神族之事好奇起來，楊戩已經夠難應付，現在又加上一個楊菡，今日他該怎么對付過去？

        楊戩臉上沒了笑意，他看著楊菡一直專心地擺弄茶具，仿佛方才根本就沒開口說過話一樣淡然。他原以為三妹今日來只是為了探望師父，卻沒想到她也是“有備而來”。

        只是她居然沒有提前和自己商量！

        楊戩心中不是滋味，而楊菡一直專心致志地泡茶，根本就沒管他兩人。忙活許久，一碗冒著熱氣的琥珀色茶湯便被楊菡恭恭敬敬地奉到玉鼎真人面前。

        可玉鼎真人現在哪有什么心情嘗茶，他端起茶碗，一面偷偷地打量著楊菡的神色，一面心不在焉地將茶碗湊到嘴邊一口一口地輕抿。至于是什么滋味，他完全沒有注意。

        或許是覺得現在的氣氛太過詭異，楊菡喝了一口茶后，忽地就輕笑道：“二哥知道的，我與昆侖圣域的青鳥有些交情，當初嫦娥仙子還未到天廷時，我曾受到青鳥的請托照拂嫦娥仙子�！�

        楊菡頓了頓，見玉鼎真人在她提及嫦娥時眉頭一皺，她嘴角微微一翹，繼續說道：“那時我出于好奇，便向她打聽關于這位嫦娥仙子的事情�！�

        玉鼎真人兩眼發直地盯著桌上的茶爐，眼角因為緊張微微抽搐，茶碗被他咬得嘎吱作響，忐忑不安地等著楊菡接下來的話。

        “聽聞嫦娥仙子在圣域時，便是追捕隱神的得力干將。在追捕宓妃時身受重傷，昏迷了七百余年才醒過來，而這幾百年宓妃也一直下落不明�！�

        楊菡笑容滿面地看著玉鼎真人，像是等他發表看法。玉鼎真人眨眨眼，將茶碗放在桌上，故作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是想問嫦娥仙子在圣域的事情��！這個嫦……”

        “不�！睏钶掌届o地打斷了玉鼎真人的話，她臉上笑意未減，可玉鼎真人看得是冷汗直流，想要阻止她開口，卻毫無辦法，只能聽她一字一句地說道，“金霞洞的藏書浩如煙海，巫卜星象、醫理藥經無所不有，師父對我和二哥的教導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為何我兄妹在此修行數十載，卻從不曾見到過任何關于神族的記載，而平日連山間野獸雜草都會與我們談論幾個時辰的師父，從未對我們說過神族的事情呢？”

        今天的楊菡像是變了一個人，言辭尖利咄咄逼人，她沒有和楊戩一樣打聽神族的事，卻另辟蹊徑問出了玉鼎真人沒有預料到的問題。一時間，玉鼎真人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若是往日，楊戩定會出來打圓場，但今天，楊菡問的這番話正好也是楊戩想知道的，于是他便像個無事兒人端坐一旁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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