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嘿嘿嘿……”蕭霽寧干巴巴地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地攤開手,將手里的黑色袖角遞還京淵,“京淵哥哥,對不起噢,我把你衣裳扯壞了。”
京淵望著被遞到他掌心里的袖角面無表情,并未接話。
這下蕭霽寧沒了袖子可扯,便只能去揪京淵衣擺,牽著他往宮城的方向走去。蕭霽寧不敢回頭,只能托京淵幫忙:“京淵哥哥,你幫我看看那女孩還有沒有在哭吧。”
京淵聞言,微微側頭用余光瞥了一眼他身后,望著他們離開卻沒有追上來的那名藍衣少女,蕭霽寧遞到她手中的那枚銀簪此時正在斜陽的余暉中隨風振翅,折射出紅燦燦的霞光,像是一團跳躍的螢火。
京淵收回目光,淡淡道:“沒有。”
“那就好。”蕭霽寧這才放下心,和京淵一起踩著黃昏余霞坐上回宮的馬車,“希望她沒有受傷。”
“她是沒受傷,還得了九公子的銀簪與金瓜子,九公子就這樣送出了夠尋常百姓吃穿數年金瓜子,真是心善大方。”京淵今日不知為何,話比平日里要多一些,甚至語氣也是格外的柔和徐緩,還有興致和蕭霽寧開玩笑,“只是京淵的衣服,卻是受了傷啊。”
這便是在說被蕭霽寧扯斷袖子的事了。
其實蕭霽寧也無辜,京淵平時常常穿些牙色,茶白的淺色衣裳,制衣布料皆是昂貴結實的錦緞,今日不止為何卻穿了一身輕薄的麻織黑衫,稍一用力便扯壞了。
蕭霽寧轉過頭,看向坐在他身邊的京淵:“京淵哥哥,我以前從沒見過你穿顏色這么深的衣裳誒,你今日怎么突然就穿了呢?”
京淵回到馬車后又開始看他從晨時就開始看的那本書冊了,書冊不算太厚,是黑色的封皮,蕭霽寧一邊問他,一邊湊過看了一眼書冊的名字――《祭文集》。
何為祭文?
祭文便是祭奠和祭祀時表示哀悼或是禱祝時唱讀的文章,用以追念頌揚死者,亦或供奉神仙,《祭文集》便是這多篇文章的集成的書冊。
可是京淵看祭文做什么呢?蕭霽寧滿眼的疑惑。
而京淵又翻了一頁書,眼睫未抬,開口回答他的問題:“這是因為今日是家母的忌日。”
蕭霽寧聽完他的話就愣住了。
是了,他和京淵相處四年,從來沒聽過京淵提起他的母親半句話,可京淵父親京鉞身為鎮國大將軍,倘若他的夫人去世了,宮內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
唯一的可能,便是京淵的生母很早之前就去世了,現在的京夫人,是京鉞后來娶的續弦。
也許是蕭霽寧的沉默有些突然,京淵掀眸看了他一眼,隨后竟是笑了起來,語氣輕快道:“往年家母忌辰,都恰逢上書房休沐,京淵未進宮,殿下自然就見不到我穿黑衣了。”
蕭霽寧見京淵笑了,反而更加無措,訥訥道歉道:“……對不起。”
京淵臉上笑意未褪,反問他:“殿下為何與我道歉?”
蕭霽寧沒注意看京淵的表情,低頭輕蹙著眉:“今天是這樣的日子,我卻還纏著你讓你帶我出宮給大皇姐買瓔珞……”
“殿下不必自責,家母歲去的早,生前多受病痛折磨,纏綿病榻,死時反而面帶燦笑,也算是喜喪了。”京淵說著又笑了一下,揚聲道,“家母每年忌辰,京淵都會上街游樂一番,今日就算殿下不說,待殿下下課后,京淵也會到這長街游玩夜市的。”
蕭霽寧驀地抬頭,這喜喪明明是說死者生前福祿安康,不受災病蹉跎,無疾而終,自然老去,且必須壽滿七十才可成為喜喪。京淵的母親如果真如他所說那樣,去時年輕,又受病痛折磨,最多只能算是解脫,怎么叫喜喪呢?
而京淵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帶笑,雖然眼底的神色平靜,不是真的在笑,可也瞧不出一絲悲痛傷心的情緒,反而冷漠疏離――在他生母忌辰的這一日,他是真的一點也不難過。
蕭霽寧覺得自己越發看不懂京淵了。
或許是蕭霽寧的目光太過驚訝,京淵驟然轉頭對上蕭霽寧的雙眼,他坐在馬窗邊,晚風吹起一截車簾,送進幾縷長街上搖曳的街燈火芒,照在京淵身上,將男人面龐的棱角勾勒得越發深邃,也越發冷漠。
他眸光沉寂,靜默如死,如同一口無波古井,世間再無任何事物能在其內掀起波瀾,他開口,淡聲問蕭霽寧:“倘若純姬娘娘去了,殿下會在她每年忌辰慟哭哀悼嗎?”
蕭霽寧嘴唇微張,回答不上來。
這讓他怎么回答呢?
于理,他是該慟哭的,因為純姬是他的母親,可是于情,他卻不會哭,因為純姬根本不配稱為母親。
京淵也不是真的想聽蕭霽寧回答,他不等蕭霽寧回話就忽地輕笑一聲:“瞧我問的這是什么話。”
“純姬娘娘身體康健,觀面相福祿壽長,又怎么會像我娘那樣早就去了呢?”
插一句,真心不錯,值得裝個,畢竟可以緩存看書,離線朗讀!
蕭霽寧沒有說話,只是仰著頭靜靜地望著京淵。
車外蹄聲噠噠不絕,車內卻是無端的寂靜,京淵迎著蕭霽寧的雙目和他對視了片刻,最后竟是先行挪開了目光,他看向車窗外熱鬧繁雜的長街,徐徐說道:“殿下,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京淵從不為身邊親近之人逝去而哀傷,反而要活的盡興,過得快活,那些逝去的人,不會為活人的眼淚感到安寧,他們只希望看到活人的高興與歡喜。”
“殿下。”京淵忽地又轉回身,看向蕭霽寧,“倘若有一日,你親近之人逝去了,你也應當如此。”
說完他低低笑了下,垂眸道:“殿下是否覺得我太過無情?”
蕭霽寧如實道:“沒有。”
他是真的不覺得京淵有多無情,他不知道京淵生母是個怎樣的人,所以他不會聽京淵三言兩句就妄下評論,再說京淵說的其實也并無道理,生來病死乃人之常態,不論何人,終有一死,而活著的人不該一直沉浸在哀痛之中,應該走出悲痛,繼續好好地生活下去,這才是逝者們希望看到的一幕。
只是蕭霽寧還有個疑惑沒有解開,今日是京淵他母親的忌辰,那他看祭文集做什么呢?這祭文集,不可能是寫他母親的啊。
而馬場快行至宮門時,云山寺報時的暮鐘背敲響了,京淵側眸看向云山的霞云繚繞的山頂,低聲喃道:“只是快活的久了,便不知道傷痛為何物。不知傷痛為何物的一生,也會叫人難過啊……”
他的聲音太輕,未傳到蕭霽寧的耳中便在暮鐘聲中消散,逝去的沒有一絲蹤跡可尋。
宮內一切如常,穆奎候在扶云宮門處,見到京淵把蕭霽寧平安送回后松了口氣。
蕭霽寧先前因為喝奶拉稀被蕭帝放了幾天假,他上午又不和幾位皇子一塊念書了,下午時訓武場的皇子們也不知道蕭霽寧病好已經能來上課了,便都沒人發現他逃課。
“殿下――”穆奎小跑到蕭霽寧面前,彎腰問他,“您給大公主買的瓔珞挑好了嗎?”
蕭霽寧晃晃手上的禮盒:“已經挑好了,在這里。”
穆奎笑道:“那就好。”
京淵扯唇揖道:“既然殿下已平安回到玉笙居,那京淵也告辭了。”
“誒,京伴讀您慢走。”穆奎說,“殿下我送他回屋就是了。”
京淵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負手握住《祭文集》踏著落日的余暉離開。
蕭霽寧看著他黑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心中覺得他雖然還是看不懂京淵,但不知為何,他卻覺得自己與京淵靠近了一些。
晚上,他縮在被窩里和小蛋說話:“京淵的娘……早就去世了嗎?”
小蛋回他:“他今天不是都已經和你說了嗎?”
蕭霽寧蹙眉:“可她應該還很年輕吧。”
“正常。”小蛋說,“古時戰爭頻繁,人均壽命很低,尤其是女性。要是生在王朝鼎盛之際還好,要是生在國之將傾時期,那早早的去了倒還是一種解脫。如果按照京淵所說,他娘親常年多病,雖然生于大富大貴之家,但病一直治不好用名貴藥材吊著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這種感覺蕭霽寧或多或少懂一些,就比如上輩子他出車禍醒來后,發現自己腿沒用了以后解脫放松的情緒,其實是甚于難過傷心的,因為他不能用腿走路了,就代表著他不用再去參加比賽了。
“唉,我就是……”蕭霽寧嘆了口氣,“我一直以為,他在京家應該挺受寵的。”
“他是京鉞的獨子啊。”小蛋對蕭霽寧說,“子嗣對于這些世家大族來說何其重要你又不是不懂,京淵還是獨子,不管怎樣他都應該會受寵的。”
蕭霽寧沉默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小蛋又開始攛掇蕭霽寧了:“你與其想他,不如想想你自己,你以為你身處的地方比他好很多嗎?不奪位就等著死吧。”
“我覺得我現在挺好的啊。”蕭霽寧想了想,實話實話道,“我又不愁吃穿,每天最累的事就是上課寫作業,上面有父皇和哥哥姐姐疼愛,沒哪里不好的呀。”
“你要是真這樣想,那京淵也沒哪里不好的,除了上頭沒哥哥,他和你也沒什么區別了,他甚至過的還比你快活。”小蛋嗤了一聲,“再說了,你是夠咸魚沒什么作為,但他十三年后就能當上皇帝了,到時候要什么沒有?而你到了那個時候……哼哼。”
蕭霽寧抿唇:“也對嚯,但我不覺得他比我過的快活,我那么咸魚,他又不咸魚,咸魚才是真正的快樂。”
他乖乖把被子拉好:“好了,我睡覺了,晚安小蛋。”
明天也是咸魚的一天!
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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