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們身后傳來一個蒼老而陌生的聲音，語調里帶著無限唏噓。

　　“……謝謝你們。”

　　婉汀不由得抬起頭，與傅雋楷交換了一眼，兩人皆是面帶驚訝之色，然后一齊回頭看去。

　　一個老人站在那里，一只手里還提著一個很大的帆布包，另一只手里卻捧著一束開得正盛的百合花。

　　傅雋楷的視線落到了那束花上，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婉汀放在裴逸墓前的那束鮮花——也是百合。他奇怪地抓了抓頭發，自言自語道：“咦？我難道跟你說過，裴逸喜歡的是百合花嗎？”

　　婉汀的眼光閃了閃，立刻說道：“當然啊。難道你自己都忘記了不成？”為了盡快引開話題，她看了看面前的那位老人，又問傅雋楷道：“今天……是幾號？”

　　傅雋楷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腦門，“哦！我怎么忘記了！今天就是裴逸首度在大聯盟登場出賽的紀念日啊！”他連忙回身迎到老人面前，給老人鞠了一躬說道：“您就是裴老先生吧？我是《風采時報》體育版的記者，傅雋楷……今天和朋友一道，來祭拜裴逸先生的……”說著在自己口袋里摸了半天，總算找到一張名片，雙手捧著，恭恭敬敬遞給面前的老人。

　　那老人把手里的帆布包放下，接過了那張名片，瞇起眼睛看了半晌，顫巍巍地點頭說道：“年輕人，謝謝你們啦……阿逸他去了這么多年，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很少有人老是記著他啦……我代表他，謝謝你們的這一番心意，我想，阿逸他會很高興的……”

　　婉汀猛然站起身來，倉皇地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卻只是站在墓前，愣愣地回首望著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在他布滿皺紋的面容上，依稀可以辨出那一雙與裴逸神似的眼睛，卻已再也看不到傅雋楷形容中的嚴厲不通人情之色，只有似乎折磨了他很久很久的懊悔、苦痛，與一線對她和傅雋楷的真誠感激。

　　她忽然記起來，她曾在裴逸的公寓里住了那樣久，卻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張他和父母的合影鑲在鏡框里、擺在家中。公寓里只有零零落落三兩張他和裴遙的合影，以及幾張他在職業生涯的各個紀念日所拍的照片。

　　她想，裴逸絕不是個無情的人，那么也許他只是把與父母的合影放在相冊里，只有自己獨處的時候，才會偷偷拿出來看。但是，他從來不曾在別人面前流露過什么，所以關于他心底深藏的遺憾，她竟然無從了解。她不由得悄悄嘆息了，這對一樣倔強直率、不愿先向對方低頭示弱的父子呵！

　　裴老先生或許此時看到了墓前擺放的那束百合花，他走了上來，傅雋楷提著那個帆布包跟在他身后。他在婉汀面前停下，看了看婉汀，又看了看那束花，嘆息著說：“這位小姐，真是個有心人呵……”

　　這句話忽然重重撞入婉汀的內心，將她深藏的一絲悲慟翻了上來；她哽著聲音，勉強維持著作為一個普通球迷應有的反應，艱澀地說：“裴老先生，我們只是太遺憾他的英年早逝……他那樣年輕，如果能活到今天，該有多么大的成就……”

　　裴老先生聽到這里，也神情黯然地垂下了頭，抬起手來拭淚，聲音顫顫地說道：“是啊……是啊。他是那么熱愛棒球……可是我這個當父親的卻太糊涂了，一點也不曾試著去理解他，還一意孤行地反對他從事這項運動……如果早知道他會這樣，我一定不會反對他，不會一氣之下把他趕出去……現在即使我再后悔，他也已經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天，我當初為什么要反對他啊！我、我真是傻——”

　　老人泣不成聲。而他的話語里，不知哪一處觸動了婉汀的內心，使她終于沒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淚沿著眼角流下。她猝然向裴老先生鞠了一躬，又轉身向裴逸的墳墓望了一眼，不由一陣心酸，低低自言自語道：“是啊，大傻瓜……原來，我們都是大傻瓜呵。”

　　裴老先生先前低泣的臉驀然抬起，無法置信似的死死盯著婉汀，驚問道：“這位小姐！你……你剛才說什么？！”

　　婉汀突然意會過來，剛才自己情緒沖動之下，居然把裴逸在棣波鎮的小餐廳里所說的最后一句話說了出來！這幾天來，她也查閱了一些當年報道此事的報紙，但是據她猜想，這句話因為與他飛機失事的原因無關，所以并沒有報紙或其它媒體報道出來。而且，當年哪有如今這般無孔不入的狗仔隊？人們也怎么會去關心一句與他的失蹤看似并無關聯的話？那么，她又要如何自圓其說？如何向裴逸的父親解釋，素昧平生的她，為什么會知道裴逸留給這人世的最后一句話？

　　她居然選擇了最笨的一種方法，否認。

　　“啊……我只是說，人生在世，誰不曾做過一兩件傻事呢？如果我們都能預見得到所有的結局，那么這世上便不再有人自責了……”

　　裴老先生狐疑地盯著婉汀，逐漸擰起了雙眉，語調抖顫地說道：“小姐……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認識的人里，以前是否有人見過阿逸？請你告訴我，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你知道，我曾經因為自己的固執和偏見，錯失了阿逸一生中最后的一段時光……現在我無比想要了解那段日子里的他，卻沒有多少人能夠告訴我……”

　　婉汀臉色發白，錯愕地盯著面前的裴老先生，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傅雋楷雖然神經大條，此時也終于覺察出一點氣氛不對的苗頭，疑惑地在婉汀和裴老先生之間看來看去，卻不得要領。婉汀也知道這個時候不是沉默的好時機，勉強找出一句話道：“裴老先生一片愛子之心，令人感動。我當然能夠理解您的心情，假如我能夠告訴您什么，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是，我很抱歉，我真的幫不上什么忙……”

　　婉汀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終于在空氣里消散無形。她抿著唇，低了頭，無暇顧及傅雋楷，就驀地匆匆掠過老人身旁，向公墓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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