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赤華還擔心荊曠去而復返。緊繃著精神待了半夜,居然平安無事。
她苦笑。偃侯之璧果然是個分量不輕的托辭,居然能讓公子曠乖乖聽話。
其實他也不想想,當時她冒用“荊國女公子”的身份,一路上不是馬車就是輿轎,走哪兒都有三五人跟著,如何能聽清百姓們的只言片語?
本以為這個謊言太容易戳穿,她此前對公子曠百般敷衍推拒,都沒敢拿出這根救命稻草來。
直到今日萬不得已,才大著膽子冒然一試。想不到卻是對癥下藥,直接把荊曠變成了謙謙君子。
其實過去的記憶也并非徹底拋棄了她。她模糊記得許多畫面:著火的屋梁,飛馳的馬匹,尖叫的女人,還有窖藏的食物美酒,燃燒時產生的五味之香。
那之后,前往荊國的路上,有個機靈的小孩子給出了一針見血的判斷:“她記性不好。”
赤華覺得,自己的前十五年一定過得乏善可陳,以至于鮮有令人難忘的時刻。
但后來的日子呢?在荊國的這幾年,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
越過鴇羽關,走出山地,便是大片大片廣袤而起伏的土地,散發著一股粗獷的泥土味。
和荊國那種精耕細作的土地不同,這里的農民崇尚粗放,新發的秧苗張牙舞爪,好像捋不順的獸毛;有時候田里不見種地的,一轉頭,發現村口大槐樹下,幾十村民械斗正酣;甚至,婚車車隊還遭遇了一兩次盜匪,都是沖著那幾十箱嫁妝去的。
赤華躲在車里,倒也沒見到那些土匪長什么樣。只聽到呼喝聲、弓弦響,還有車夫斥馬的嘶嘶聲。這些聲音很快淡了。畢竟有徐國公子朔帶兵護送,帶的又都是精兵,強盜們知道這撥人不好惹,好漢不吃眼前虧,溜得倒快。
她似乎還聽到了夏偃的聲音,一聲斷喝,伴隨著劍入人體,緊接著是一聲別人的嚎叫。
他果然在一絲不茍地履行著他的承諾:“我會留在你的隊伍里。防著有人害你。”
她忽然好奇起來。他看起來不甚精明,卻一次次打破她的想象。他會狩獵,會搏擊,逃脫了讓人搜捕不到,換了什么身份都游刃有余。當年那個矮她一頭的可憐小乞兒,這幾年里,到底都經歷了什么?
*
但她也沒機會問了。車隊很快進入徐國國都。赤華悄悄掀開窗簾一角,想一睹國都風貌,看到得只是競相圍觀的男女老少。
荊國女公子瑤與徐國早有婚約,奈何常年病重,拖到十九歲才姍姍來遲——徐國百姓們都多少有所耳聞。能讓太子景龍癡等這么多年,不知車里是何等國色天香。
開路的樂工們吹奏著歡快的頌歌。大伙懷里抱著瓜果,拼命往前湊,表面上是要來個“擲果盈車”,表達自己對女公子的歡迎愛戴之意;其實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那簾子,盼望里面能漏出一分半分的美人容顏。
至于前頭騎在馬上的荊國公子曠,身邊反倒沒圍太多人。他樂得清靜,跟幾個陪送的徐國官員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雙方都使出十八般智慧,禮貌中暗藏套路,都想空手套白狼,不動聲色地套出點對方國家的情報來。
徐朔則一路冷臉,不時揮鞭驅趕百姓:“滾遠點!驚了客人,殺你們全家!——喂,說你呢!不許扔那么大的瓜!”
但喜慶的氛圍彌漫街頭,百姓們像一群熱情的鴨子,頂多退卻幾步,等徐朔的鞭子轉了向,再嘻嘻哈哈的湊上去,對著荊國士兵的裝束品頭評足,猜測新婦的嫁妝箱子里到底有多少寶貝。
熱鬧如同趕集。小販們挑著吃食玩意兒,在人叢中高聲叫賣。有人跟同伴走散了,呼兒喚女,大喊大叫,丑態百出。
赤華放下簾子,在車里覺得好笑。徐國果然是民風粗獷,庶民不識禮數,堂堂一國公子,居然也拿他們沒辦法。
突然窗外躁動,她只聽得地面轟震,馬蹄聲紛至沓來,有人高聲大喝:“讓開!都讓開!給貴人讓路!”
幾聲響亮的鞭鳴。一盤散沙的百姓們突然如同驚弓之鳥,呼啦一下讓開大路,你推我擠地四散逃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疾風卷過街道,一隊人馬橫沖直撞地趕來,踏出一條滾滾煙塵。
為首的那個穿著華麗的緊身胡裝 ,玉冠鸞帶,背后一張弓。后頭的隨從也皆著戎裝,騎著矮而壯健的馬。兩個犬奴跑步跟在后面,帶著一群兇神惡煞的獵狗,不時朝人群咆哮。
百姓們爭相傳言:“太子景龍又出獵去了,快躲,別擋道!”
赤華心中一跳,感到自己乘坐的馬車讓人趕到了路邊,讓開了路。
她沒看清景龍的臉,僅瞥見一只狹長的勾鼻。
霎時間,摩肩繼踵的街道竟而撤得干干凈凈。只剩一個垂髫小兒,口中流涎,吃著手指,左顧右盼,望著疾馳過來的駿馬,癡癡而笑。
一個尖厲的女聲叫道:“豆兒!快躲開!”
但那孩子不知是呆還是傻,竟咯咯笑著,反而又往路中央跑去!
眼看太子的馬蹄壓頂,人群中撲出一個女子,奮不顧身地把小孩往前推了幾步。
千鈞一發,小孩得救,嚇得哇哇大哭。那女子卻被馬蹄踹斷了腿,滾在地上,披頭散發,疼得大聲嚎叫。
景龍的坐騎不免受驚,急轉了半圈,縱躍嘶鳴。幾個隨從慌忙跳下馬,左右制約,再加上景龍騎術精湛,總算將那馬重新馴服。
圍觀人群都松口氣。
景龍這才看到婚車車隊,跟徐朔、荊曠都簡單見了禮——雙方道上偶遇,并不算正式拜會。今晚的宮廷宴會,才是施展繁文縟節的時刻。
他似乎還朝那裝潢精巧的馬車看了一眼。赤華早把簾子放下了,不敢有任何越禮。
隱約聽得徐朔說:“……那么,今晚宮里見。兄長盡興。”
馬蹄聲重新響起來。百姓們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吊著的那一口氣總算放了下來。
那個受傷的女子仍然躺在道中,孩童在她身邊大哭。有人輕聲商議著,去哪弄塊板子,抬那女人回家。
景龍在她身邊勒住了馬。
周圍幾人聽得分明。他極其厭惡地小聲說了兩字:“掃興。”
馬鞭炸裂一響。還沒等人群反應過來,那受傷的女人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拱了起來。她的表情扭曲在了極度的痛苦上,腦后開了一個大大的血口,緩緩流出紅紅白白的東西。
過了兩三個呼吸的工夫,才有百姓驚叫出聲,一哄而逃。
沒有憤慨,也沒有暴怒,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暴行。
幾個荊國士兵竊竊私語,夾雜著輕聲嘆息。
但此時大家已在徐都,身為異國之客,也不好多說什么。
庶民之命本就如同草芥,就太子景龍那匹千里馬的價值,能買一百個女人小孩了。
一個隨從趾高氣揚地叫道:“驚了太子的馬,千刀萬剮都不為過,這么著,算便宜她們了!”
景龍貪婪地看著地上的血,又看看那個幸存的小孩。
那孩子果是癡傻,居然不知道躲,踏過女人的尸首,朝著景龍尖叫:“壞人!你打我媽!你是壞人!”
景龍不耐煩之極,再次罵道:“掃興!”
他懶得再耽擱,撥轉馬頭就走,一邊朝那兩個犬奴做了個手勢。
一排獵狗突然興奮地嚎叫起來,直眼盯著眼前的綿軟嫩肉,拉長了頸中的皮圈。
百姓和士兵們,甚至包括一兩個景龍的隨從,紛紛掩面,不忍再看。
小孩還在渾然哭罵。犬奴們動手解開栓狗的鏈子。
忽然,遠遠的,一個清越的聲音蓋過了群犬的咆哮。
“慢著!手下留情!”
隨從嘩然,犬奴茫然。景龍側首,一開始沒找到聲從何來。順著一排排驚嘆的目光,才找到那聲音的主人。
路邊的馬車車簾掀開,一個風華絕代的少女亭亭立在泥塵之中。
她穿著素凈的便裝,沒施什么脂粉,旅途勞頓,面帶倦色。
但那倦色隱不住周正的容顏。她的雙眉黑而平,鼻梁細而挺,一點紅唇微抿,柔弱的外形下面,透出一股不后退的力量來。
四周零星百姓,皆是灰泥沾身,滿臉衰敗之色。她佇立當中,好似泥中開出的芙蓉花。
有人低聲驚嘆:“這是荊國女公子!荊國前來送嫁的女公子!她——果然那么美!”
于是便有人往她身后躲。赤華微微閉目,眼睫擋住一陣晃眼的光——那是景龍的馬轡頭,當中鑲了锃亮的金飾。
她的心輕而急地跳。她還沒準備好,本不想在大街上就拋頭露面,更不愿在這種場合下跟太子景龍相見。她是一件讓人久等了的禮物,本應該安安靜靜地被包裹著,洞房之夜再拆開。
但……眼前將要發生的事,實在已經沖破了她所能接受的底線。
她熱血一上頭,再反應過來時,已經腳踏實地,覆水難收。到底喊了哪幾個字,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不由得捻自己發梢,緩解心中的緊張。感到腳下微震,景龍縱馬小跑,朝她橫沖直撞而來。
婚車隊伍長,荊曠離得遠。她身邊僅有幾個陪嫁婢女,只知道驚叫。
她沒躲。并非膽大如斗,只是實在不知該往何處去。
駿馬離她三尺遠,猛地一勒,干脆利落地停下來。馬鼻子噴她一臉熱氣。
荊曠此時才趕過來,對于自己“妹妹”和“妹夫”出乎預料的會面,無奈至極,背身咒罵一句。
徐國的護送隊伍里,一個小兵悄悄蹭出了列,雙眼只是注視著景龍那雙握馬鞭的手——他心中盤算,萬一這瘋子要對赤華也來一鞭,他該怎么擋,怎么救,往哪個方向跑。
好在景龍隨即把那鞭子掛住了,順勢跳下馬。
赤華這才看清他的樣貌。
他一身出獵的打扮,舉手投足間可見精悍威猛。赤華在荊國女子中算是高挑,跟他一比,也成了楚楚可憐的小不點。他的膚色因日曬而微深,跟長年深宮雅樂的荊國貴族男子大相徑庭。他瞇著眼,似乎是被那高峙的鷹鼻擋了視線,又似乎是覺得,這么一個嬌小得可以一把捏起來的少女,不值得他張開全部的視線來看。
然而當他看清了她的容貌,那雙眼還是不免睜大了一些,眼中微微閃過一絲驚訝。
那目光像膠,不依不饒地黏在她的臉上——和公子曠那種無禮的凝視不同,這目光并沒有讓她感到羞臊或者憤怒,反倒有種被審視的惶恐。
赤華覺得自己沒退路,假裝自己是木偶,低頭斂袖,行了個無可挑剔的禮。
(https://www.dzxsw.cc/book/80658/440466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