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在一場沉默的審判結束后,宋學津回到了大牢。前后兩個小時的審判中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個星期了。
往昔的歲月里,他曾領悟到了生命何其的珍貴。在最后一刻,審判長向他發問:“宋學津,你對法庭的判決有什么意見嗎?”
他看見了鄭勇、看見了頭發花白的黃灃敏父親、看見了哭腫眼睛的黃灃敏母親、他看見孫蘭被巨大的精神打擊逼成一個活蹦亂跳嘴邊吐唾沫,發出“砰砰”聲的小孩……
如果他的死能……如果……
短短幾秒鐘之內,他想到了許多,又懊悔自己為什么這么想,這種心理逼他走入絕境,逼他說“沒有意見。”
“好,”審判員迫不及待地說,“根據法院的判決,一個星期后將你押赴刑場。”
旁聽席里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地叫著好,在一片無法遏制的喧鬧之中,一切都結束了。
庭審結束后,宋學津便永久地被關押在了黑牢之中,他在惶然之間喪失了回憶與思考的能力,他只能得呆坐在墻壁前,看著鐵柵欄外的陽光出現與消亡。有一天,他被送到了監獄的庭院里,一個美麗的女記者已為他準備好茶水。她問了宋學津殺死黃灃敏的動機,這對宋學津來說早已倒背如流,他呆滯的狀態和機械般的話語讓女記者很不滿意。她于是打消了再問他關于鄭湘,關于基因治療問題的念頭,轉而向他聊起了他的女兒。
“你已經是將死之人了,這也許是你生命中最后一次贖罪的機會了,既然你已經知道自己已經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了,這樣做會寬慰以后活著的人。”
面對他的女兒,他落淚了。他無法想象肖未晞和宋琪未來的生活,那深如溝壑的虧欠只有用無濟于事的一次懺悔彌補。最后的日子,依舊是太陽的東升西落,時間像鬼魂一般掠過。對于那些嚴刑拷打他早就麻木了,他總是裝出神經衰弱的樣子,露出絕望的神色。
在臨刑的三天前,一位警員走到他的監獄里,通知他,“宋學津,你只有三天的時間了,本著我們人道主義的傳統,就不折磨你了。這幾天請你認真想想還有沒有要我們傳達給你家人的話。”
宋學津默不作聲輕輕地點頭。
“當然了,你應該比我清楚宗教里的那些地獄、天堂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在我個人的見解里那些都是維護教會統治的工具。我見過的死刑犯可多了去了,我認為死刑就是給那些有罪過的靈魂一個改變的機會。”
“很高興聽到你的思想。”
“宋學津同志啊,所以你這些天不用有什么心理負擔,雖然你曾犯下了不可赦免的罪行,但我相信,你死之后還是會有改過重生的希望的。”
“巴比托酸鹽打進血管里是個什么感覺?”
警員望向天花板,沉默了好久:“你會被綁在一張床上,我們會用鎮靜劑麻醉你的全身,讓你什么都不再想,讓你不再痛苦,只能感受到清涼的液體流在你的手背上。”
宋學津閉上他的雙眼,他想到了那股巴比托酸鹽溶液像是清冽的泉水一樣匯入了他的腦仁、匯入他的心房、匯入那個被他稱為圣靈的每個角落。幾分鐘后,那個偉大杰作里的每一個元素,每一個念頭都開始變得緩慢,變得寧靜。他的全身會變為灰燼融進沃土,開出花兒,擁抱與傾聽那個他鐘愛世界里的所有音符。
警員走后,宋學津看著老舊泛黃的墻壁,他放下了這世界為他雕刻的外殼,回到了故鄉,回到了他生命本源的樣子。
清晨,趙江南家里的傭人終于鼓足勇氣打開了趙江南臥室緊閉的門。
不到正午,成群結隊的警察汽車光臨了趙江南的宅邸、赤身裸體的趙江南正在凄涼地欣賞著自己滿身糜爛的丘疹。痛苦已讓他抬不起頭來,在警察用槍抵住廁所的玻璃門,并大聲質問他之時,他的眼角散發出了絕望的光。
“趙江南!那個女人是誰殺的!”
夏云死了,殘存的是趙江南的記號,不是宋學津的;流動著的是趙江南的符咒,不是宋學津的。
想到這里,趙江南發出了痛苦瘋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好!好的!真tmd好!我愛這個女人!哈哈,她卻干了什么,她想讓我得病!想害我死!我拿走她的生命,已經能夠兩清了!cnmd!為什么要抓我!為什么要抓我!”
警察開槍擊穿了嵌在廁所門上的玻璃,而渾身糜爛的趙江南沒有恐懼,他憤怒地撲上前去試圖用他的那里碰在警察身上。
他吶喊著:“死東西,老子要cn,老子有病,csn,我們一塊死!”
可是三分鐘后,他就被摁在地板上,被強行穿上了衣服,銬上手銬永遠地離開了那個奢華的地方。
殺死黃灃敏的機器人忍者朝警察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了被它掛在嘴邊的話:“哈氣沒馬西得,杜中,有樓西苦歐內嘎意馬斯。”
失去了女兒后,孫蘭開始了明顯的神經衰弱,在得到女兒死訊的一個星期內,她因長時間處于抽泣的狀態而產生了幻覺,她看到了飛機、看到了坦克、看到了她眼前許多戰爭的場景、看到了許多因為戰爭而變得支離破碎的人。她在一次昏迷之后徹底喪失了神志,成了心智發育不全的小孩兒。
在這之前,她的丈夫鄭勇寬慰過她:“你就當她是被共濟失調弄死的算了。有什么差別嘛是不是?”但這種理性的安慰對于孫蘭而言已毫無意義。喪失神志之后,她開始在半夜大吼大叫、跳舞、擺瑜伽姿勢,鄭勇便不耐煩起來。妻子的魔怔已讓他無法正常地吃飯和睡覺,他變得骨瘦如柴,兩顆凸出的眼球也在搖搖欲墜,與那些被嚇醒的鄰居產生的憐憫之情不同,他深深地意識到,是他自己殺死了他的女兒。
幾天后,鄭勇發覺讓自己的心回到一個平靜的狀態已是奢求,他的心跳頻率開始快到逾越他的認知。他坐臥不寧,頻繁小便,渾身出虛汗,終于,他播了趙江南的電話。
“孫蘭已經成一個瘋子了,我絕對不可能跟一個瘋子再繼續生活了,趙江南,你給我出個主意吧,怎么把她干掉。我他媽的什么也不要了,你給我的錢公司什么的,我都不要了,你……你告訴我該怎么辦,你告訴我該怎么辦吧!我要把她干掉!”
那天下午的太陽異常明亮,幾乎斜射進了屋里的每個角落,警察拿著趙江南的手機目瞪口呆。半晌,只有一個年輕的警員勇敢地說出了這個事實,他抄起電棒又進到了審訊室之中。
一天之內,另一幫武警再次以假借趙江南朋友的身份騙開了鄭勇家的門。當鄭勇看到警服時,他想拿刀以他妻子做人質,可為時已晚。他也照樣被摁在了地上。他的妻子嚇得目瞪口呆,他只能在心中暗自禱告警員不會當著他妻子的面朗誦他的罪行。可警員還是將他殺害女兒的事實說了出來,于是他試圖以大叫的方式掩蓋自己的罪責,當他發現孫蘭并不會聽懂后,他的心跳才逐漸緩慢下來,幾天之內,這是他初次遇見了平靜,因為鄭勇先生知道了日后自己將被別人折磨,他再不用自己折磨自己了,那樣比死輕松不了多少。
鄭勇在全世界的譴責之下,從苔城被押送到了北京,在那里,他與只見過兩次面的趙江南對峙。兩位身敗名裂的中年人懷著羞愧與絕望的心理沉默了許久,最后是鄭勇先開的口。
“趙江南,我cnmbd。”
“不是我,這是一個女人讓我做的,我已經把她殺死了。”
“都是你編出來的,對嗎!什么tmd宋學津統治人類,都是從你的狗嘴里tm編的是嗎!”
“請給我時間解釋。”
“操你媽逼的,”鄭勇張大了他山洞般的嘴巴以雷鳴的聲音哭了,“我殺了我的女兒,我逼瘋了我的妻子,我還要跟你陪葬!為什么我要信你這混賬的狗話!我要親手弄死你!我要親手弄死你!”
鄭勇說完,全身開始劇烈地掙扎起來,好一陣子之后,當他發現一切掙扎都是徒勞時,才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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