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舊人淚珠濺喜堂
這一日已是隆冬,京城里已是覆著厚厚的積雪。卻有一處人家正在迎親,只聽著鑼鼓喧天,彩鍛飛揚,端的是熱鬧非凡。
喜堂之上默立著一個身著金絲縷線鑲邊大紅喜服的青年男子,內襯淡紫色的高領映著他剃得泛著青光的面頰,眉宇間頗有著和今天大喜之日頗不相襯的陰郁。
他不時抬眉,目光與一邊身著貂裘毛領的黑色錦衣的侍衛相觸,眼神凜凜,透出如同這個時節的冰寒一般。
“新娘來了!”也不知是誰喊了這么一聲,那身著喜服的男子瞟了侍衛一眼,隨即大步走了出去,從來人手里牽過頭蓋著大紅蓋頭的新娘子來。
“王爺您不能娶親!”斜刺里卻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卻只見一個身著水藍色丫鬟服飾、頭上扎著兩根大辮子的女子奔了過來,她的兩頰凍得通紅,烏溜溜的大眼睛卻折射出異常的堅定來。
“這是哪來的野丫頭!我的大喜之日也敢喧嘩!”穿喜服的男子口中雖是呵斥,眼神中卻隱隱流露出幾分關切來。
那女子眼見得侍衛將自己團團圍住,隔在離喜堂幾步之遙的地方,自己是奔不到王爺的身邊了,就直直地跪了下來,仰視著那個男子,眼眶里的淚水落了下來,滑到腮邊卻也是冰住了,“王爺,王妃病重……怕是熬不過今晚了,您還在這兒娶親,豈、豈不是催著王妃去……嗎?”
王爺聽得那女子吐露出這般噩耗,心神一慟,便要邁出步子往喜堂外走去,卻被那黑衣侍衛以眼神制住,他連忙遏制住心神,裝作冷傲絕情的樣子說道:“你莫要忘了她早已不是我的正妃了!”
曉月只將頭重重磕在青石板地上,磕得額頭一片青紅,她抬起頭,一雙眼睛含著淚水,只是楚楚可憐地哀求,“可不論如何,她也是您的發妻,她如今病重,不過想在去之前見您一面,難道您就這么狠心嗎?”
而那侍衛輕咳一聲,出列走到曉月面前,說道:“曉月,現在王妃需要的是大夫。王爺現新婚之喜,你若真的為了王妃,不,郁夫人好,還是由我來帶你去見大夫吧。”
曉月用如同小鹿一般哀傷無辜的眼神望了王爺一眼,見他仍是不為所動,只能默默地起身,垂首道:“那就麻煩韓侍衛了。”
王爺霜湛見著曉月隨著韓羽一步深、一步淺地往雪地里走去,暗暗松了口氣,但旋即眉毛又打了個結,但到底他只能波瀾不驚地說道:“府中丫鬟不懂事,讓各位見笑了。現在便讓我和新娘子行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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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羽帶了大夫,隨著曉月到了王妃郁玖蘭的院落。她這個院子在王府一隅,甚是僻靜,因她平日里不受王爺寵愛,又是久病在床,如今伺候在旁的仆人走得七七八八,唯獨剩下一個曉月,境況頗為凄涼。
韓羽眼見著王妃蜷縮著臥在床側,小小的身軀如同貓兒一般,枯黃的頭發散落在鋪上,面色蠟黃,只眼睛大得嚇人,她望著過來的幾日,便是受驚了一般往床邊縮去。
韓羽見她如此,也是大為心疼,想起當年她鮮活的模樣,料不到今日竟會病至如此情狀,眼見得她出氣多、進氣少,命是不久矣。她十五歲嫁進王府,如今也不過十八歲的年紀,卻便要夭折了去,他不由嘆了口氣,喚了聲,“王妃。”
郁玖蘭慢慢抬眼望著他,似很是吃力地喘了口氣,方才說道:“為什么是你來?王爺,他終是不肯來么?”
韓羽心中不忍,只勸慰道:“王爺……宮中有些事,他會趕過來的。”
郁玖蘭一聲苦笑,“韓羽,你當我真不知曉么?這鞭炮聲這般響,想那新王妃已經入府了吧?我已經不責他這般喜新厭舊,甚至等不及我過身就納進新人來。我只不過想求他在我死前來看我一眼,他便厭棄我至此,竟真的連這一眼也不來看么?”
韓羽心下一陣凄涼,“很多事……王爺也是身不由己。”
郁玖蘭搖頭苦笑,“是啊,他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我剛進門他就納了閭氏為夫人是身不由己,這么多年對我不聞不問是身不由己,后來又寵幸煙花女子是身不由己……或許是我真的太苛求了,真的想以他王爺之尊,這一生只愛我一人,可是他的變心卻也未免太絕然了吧……”
她一邊說話一邊劇烈咳著。
韓羽忍不住走近她,低聲勸慰道:“這不是你的苛求,我想……王爺他心里是只愛你一個的……”
郁玖蘭輕輕一笑,那笑容中幾絲狡黠,又有幾絲苦澀,“韓羽,你一向冷心冷面的,什么時候也這么會安慰人了?我記得我嫁到中原的時候,我爹就說過,我雖然是柔然的公主,可是到了大齊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外族女子,一定要賢良恭順,若王爺要納其他女子,莫要攔著他,要順著他的心意。可是我到底是高估自己了,也高估霜湛對我的愛了,我的苛求,左不過是害苦我自己了。這世上男子,又有幾個不是朝三暮四、得隴望蜀的?”
韓羽眼見她出氣多、進氣少,已是命不久矣,心下也是凄然,也不知是想起她縱馬入府時那粲然一笑的驚艷,抑或是看著如今的她的惻然,便說道:“我韓羽這一生就只會娶一個女子,然后一心一意對他好的。”
郁玖蘭怔了一下,徐徐笑道:“那……若有來生,我便嫁與韓大人吧!”
韓羽欲待再說些什么,卻見郁玖蘭已經慢慢闔上了眼睛,便似倦極了一般,恬恬睡去,而呼吸卻越來越弱。那大夫搭了一下她的脈搏,便很是無奈地對韓羽搖了搖頭。
韓羽一怔,理智登時回到心中,低頭恭謹地說道:“王妃,您身子不好,別說那么多話了。您早些歇著,也許過一會兒王爺就到了。”
郁玖蘭只是搖頭,她枯瘦的手掌只是死死地攥著韓羽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當初明明是他跟我父王求親的,可是這一切是為什么?究竟是為了什么?”
韓羽背過身,默默地抽回手。他不知道能和這個可憐的將死女子解釋什么,抑或是本來就什么都不能解釋的。
郁玖蘭死死詰問著,終于一口氣喘不上來,猛烈咳嗽了幾聲,栽倒在床沿上,那攥著韓羽的手也倏然滑落了下來。
韓羽感覺到郁玖蘭的異狀,正要回頭,在一邊的曉月卻已沖了過來,拼命搖晃著,哭道:“王妃,您不能去啊……”
韓羽也是凄然。他待曉月哭了會兒,便彎下腰扶著曉月的肩說道:“人死已矣。王爺……忙完了那邊的事,便會過來的。”
曉月卻猛地站起身,甩開了韓羽的手,瞪著他質問道:“王爺他來干什么?來看王妃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納那個婁氏女子做正妃了嗎?”
韓羽知曉曉月耿直的性子,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釋起,只能嘆了口氣道:“曉月,很多事不是你能明了的。你和王妃,也算盡了這一場主仆之誼,以后……你還是為自己多多打算吧!”
曉月咬牙切齒地說道:“當年我父親犯了事,若不是王妃求情,父親必然保不住性命。這般恩情曉月自然是不會忘記的,我不像你和王爺,都是這般薄幸之徒!”
韓羽聽她這般辱罵,倒不覺得難堪,他于曉月本有些情誼,加之對于王妃之死也是惻然,當下只是微微嘆息。
而曉月卻遙遙奔了出去,“你們不肯救王妃的命!我去救!”
“曉月!”韓羽想著要將王妃過世的消息告之霜湛,當下腳步滯了一滯,眼見著曉月小小的身軀已經沒入了紛飛的大雪之中,當下也自是嘆了口氣,回首看著王妃郁玖蘭的側顏,似有一滴濁淚,慢慢沒入了土中,便恍若她這一生,都是這般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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