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記得什么？”所以白天見面他問黑市的時候，祝九歌的含糊其辭確有在避開的東西。

        樹影婆娑下的少年像是回憶起了什么，神色微顫，而后淺笑著搖了搖頭：“沒什么。”

        就像是一場夢，意識進入了一個與自己完全一樣的身體，見到了一個與溫子初一模一樣的人。他不知道這是一段什么記憶，但每一次都真切地痛著。

        初見的戒備、久處的吸引，無理的禁錮和留在身側的安心。只是在這些記憶里，溫子初對他總是溫柔的、隨性的。哪怕自己做得再過分，他也從未真的怨過。

        永遠熾熱灑脫，清醒地偏愛著他。

        這或許就是自己逐漸依賴上他的原因吧。

        醒來之際，他有一瞬間的恍惚，甚至開始期待，溫子初是否真的存在夢中的那一面。

        可又在慶幸，因為他知道，這份灑脫下沉淀的溫柔多半來自他族長的身份，強大而又自持，癡妄地想要挽救這世間苦難。

        這樣的他，在夢里總有種遙不可及的無力，不然他也不會選擇如此極端的禁錮。

        不似現實，是他能夠抓住的光。

        他不知道這個夢代表了什么，但卻能從夢中看到彼此的影子。

        再結合黑市，結合那座一進入就失去意識的紅樓。

        他不難猜到，這些都是故意給他看的。而且很有可能，溫子初也看到了。

        不然他不會選擇留下這么一個冒險的舉動。

        可是他……為什么要留下？

        難道除了夢中二人的經歷，他還看到了其他的東西？或者說，他已經知道這個夢到底代表什么？

        回到營帳的祝九歌沒有說話，而是望向了早已想好的姬川，后者只說等一晚。

        “等姬云？”

        “是，族長同意你便能進。”

        其實姬川有十成的把握祝九歌能夠重返黑市，族長對這二人的態度超出了所有人。他不清楚緣由，但能感受到他們的特殊。

        這一晚是留給祝九歌的，讓他想明白。

        茲事體大，這是他隱晦的提醒。

        ……

        “姬川出去了。”鳳予摸著祁連院中池塘的石臺圍欄，又拍了拍看看結不結實。

        最近沒有需要他出門的風聲，大概率就是溫子初的事情。

        “卡朔有動作。”祁連喃喃道，“你今晚去看一眼寒潭。”

        鳳予懷疑自己聽錯了，眼睛都睜大了一圈，手上的石臺也不好玩了：“你現在倒是使喚起小爺來了？”

        祁連忽略他話中的不滿：“我去過了，再去難免懷疑。你境界高，去告訴他我們找到的突破口，順便看看他的狀況。”

        “如果不行，我們得提前行動。要是快死了，你就直接救了。”

        “一開始不救，等到人快死了才來救？你們這群人都什么毛病？”

        “救完人再挑釁紅樓？那早在你找到那個點之前卡朔就已經和紅樓聯手把我們端了。”祁連扶了扶額，“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如果姬川出門是因為溫公子那邊，那么你今晚恐怕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才行。”

        “卡朔他能把我怎么樣？”鳳予狂妄的的笑聲里充滿不屑。

        “他不能，云仙能。許是沒了印記讓你失了戒心，忘了你的印記打上和抹去都是云仙說了算。”

        鳳予聽后臉色一凝，如此看來，這幾日確實有點得意忘形了。

        挑釁云仙這么多回，他們還能忍他到現在……可以說，很注重交易的誠信了。

        “知道了，知道了。”鳳予為了不繼續聽祁連念叨，連忙擺手妥協，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句，“云仙沒事合著卡朔一起對付我們做什么。”

        “我并非杞人憂天，而是云仙對溫公子的態度很反常，一旦變數出自他們，在黑市的我們將毫無勝算。”

        鳳予能看出祁連的忐忑，便轉而看向了不遠處那間亮著燈的廂房：“我問你，當初你的眼睛是不是她給你治好的？”

        祁連眸光暗了暗，點了點頭：“她說是拍賣行拍來的恩賜，黑市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不會不懂，這種代價肯定不是用錢拍到的。”

        他與溫子初說過，想要知道為何自己毫無殺念，卻還是要致他于如此地步。或許那時溫子初自動理解成了將他困于黑市，作為云仙族，為了一己私欲將一個人送入黑市不需要任何理由。

        可祁連并非執著于環境的人，新陽也好，黑市也罷，所有能過活的地方，他都能隨遇而安地活著。

        他只是沒想到，饒是自己愿賭服輸，成王敗寇，依舊贏不得半點尊重。毫無度量，用陰狠手段斬草除根，廢他根骨，毀他雙目，使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

        若非遇到藍小羊，怕是早就死透了。

        也正是遇到了藍小羊，擔心東山再起的他才陰差陽錯地順勢被送入黑市。

        黑市是個好地方，一切皆有可能……或許只有他這么認為。

        所以溫子初從他身上看不到他本人離開黑市的迫切，就連卡朔與他談交易都是用黑市內的東西。

        一是他除了不甘心，沒有出去的理由。二是他恢復的雙眼，一旦離開黑市，便會回到黑暗。

        這是姬云親口告訴他的。

        那是在剛入黑市不久，在黑市一年一度的慶典之上。藍小羊被姬云選中，將拍賣行的壓軸拍品——神的恩賜拍給了她，代價卻無人知曉。

        復明的欣喜讓他沒能細究她的寬慰，等他回過味來，想起云仙的老本行。忽然意識到，他們不一定只在黑市之外尋找有代價可換之人……

        為了弄清楚，他親自去找了姬云。

        姬云只笑著對他說，恩賜并非他們給予，而是黑市，所以只能讓他在黑市這么個有神眷顧的地方復明，一旦離開，便失了效用。

        這種局部復明的代價并不大——是姬云的原話。

        怎么聽都不是能讓人放心的話。

        可藍小羊也是這么說，只說他還得起，等出了黑市再向他討。

        這事問得多了，問不出來，他便不再問了。

        “要我說這云仙就沒一個不缺德的，毒啞了都比瞎了好。”

        祁連習慣了他的直言直語，但還是沒忍住無奈地嘆了口氣。都是陰損招數，有必要分出個好壞嗎？

        深夜。

        寒潭入口，正歪七扭八地倒著四個人，每一個都雙目圓瞪，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洞內水的“嘀嗒”聲依舊響徹整個空間，除此之外幾乎察覺不到任何人氣。

        直到完全走進，鳳予才知道為什么這么難勘測到溫子初的呼吸。

        他原以為祁連如此自信地不管溫子初死活，那么他的狀態肯定還好。

        那些話他真以為祁連是開玩笑的……

        誰知道他一臉淡定地說出人快要死了的話竟然會是真的。

        而現在的情況就是，溫子初的狀態不是不好，而是非常不好。

        寒潭本就陰寒濕冷，冰石更是極寒之物。健康的身子都難以抗住，更何況是溫子初這種受損的身子。

        眼看他皮膚比前幾日見得白了不止一個度，慘白得就像個隨時都可能破碎的瓷器，連呼吸都微不可查。

        而這份微弱，是他手腕上的傷口造成的。

        很明顯，是自己劃的。

        通過減少生命耗能來維持瀕死狀態……他還真是瘋了。

        鳳予知道現在自己說什么他都聽不見，索性直接上前將冰石擊碎，扔至一旁，然后嘗試開鎖。

        這鎖有機關，不能輕易毀壞。只能靠技術，用細絲開。

        可鳳予是什么人，干不來這個細活。手中龍骨劍隨意揮了兩下，劍氣便將洞體削下了幾塊，固定鐵鏈的墻壁轟然倒塌，在地上碎成了渣。

        鳳予將鐵鏈盤起，打算連人帶鏈一起先出去了再說。

        然而還沒等他將人拉起，門外便響起了腳步聲。

        緊接著是卡朔的笑聲：“救人能鬧出如此大動靜的，我也就只能想到你鳳予。”

        鳳予默默往溫子初身前挪了挪，擋在他和洞口之間。

        只是溫子初依舊眉頭緊鎖，呼吸緩慢，巨大的動靜也只是讓他眉心更緊了幾分，并沒有意識回流，更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對于卡朔，鳳予一直習慣仰著下巴用鼻孔看人：“小爺的事你管的著嗎？”

        全然沒有自己正站在人家地盤上的自覺。

        “嘖，你這作風吧，像你自己一人。”卡朔低頭沉思了會，“可我偏偏感覺你身后還有人。”

        “有，有你老子我。”

        鳳予心情頗好地看到卡朔的臉扭曲了一下，然后伸了個懶腰，用不似商量的語氣說道：“人我要帶走。”

        卡朔聽后淺淺一笑，似乎并不擔心鳳予會把人帶走：“溫公子的人氣還真是高。不過很可惜，你應該要再往后排排了。”

        鳳予眉頭一皺：“再？”

        除了皇室，還有人？

        但這些和他都沒關系：“今天小爺就要把人帶走，你能拿奈我何？”

        “我不能，但有人能。”

        語罷，洞口處再次出現一個人影。

        姬櫟緩緩走到卡朔身旁，漠然地望向了他：“鳳公子，請吧。”

        這個請，顯然不是打架過招，而是送客的請。鳳予打不贏姬櫟，這是他實踐出的真知。

        “怎么，云仙不中立了？”來之前被祁連預料到的突發情況，沒想到還真發生了。

        姬櫟的帽檐已經放下，如墨的瞳孔在昏暗的洞內都十分具有威懾力，以靜制動是對這雙眼睛最為貼切的形容。它總有讓人心生畏縮，靜下來的能力。

        “自然是中立的，族長自有安排。”

        “真沒什么說服力。”鳳予倒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看了眼奄奄一息的溫子初后繼續說道，“這人都要死了。”

        “那是他的命數。”

        “你們這套哄哄別人還行，小爺我最不信的就是命數。”說到一半，又忽然想起祁連交代的，于是話鋒一轉，問道，“云仙誘人入市、替人殺人，這事傳出去，怕是不好聽。”

        “鳳公子嚴重，只是今日，不能讓你將溫公子帶走。”

        “呵，那是不是連我也不能走了？”

        祁連說過，如果云仙不再中立，他很有可能會被一起留下。

        “鳳公子想走，自然是可以走的。”語罷，他又做了個請的手勢。

        能？這個意思是……中立還是？

        可為何他要幫卡朔？

        只見卡朔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他，明顯也是在等他離開。

        很和氣。

        沒辦法，有姬櫟在，誰都動不起手來。

        看來只能先回去，再商量下一步了。

        “鳳予。”卡朔忽然叫住了走到一半的鳳予。

        鳳予停住，疑惑地看向他。

        “我剛剛好像看到祁連了，你要是待會也遇到他，記得替我問好。”

        這話不是炸他，因為鳳予知道，祁連確實來了。

        他們今日的計劃就是，如果云仙不出現，救人的時候鳳予一個人不行就加一個藍小羊。

        如果云仙出現，那就按照計劃試探，如果魚死網破，藍小羊負責牽制卡朔，然后在一起跑。

        然而顯然，出現了不用動手的第三種情況。

        只是這話，對他說做什么？還一臉運籌帷幄地看著他，有夠讓人不爽的。

        怎么，讓他知道自己被發現了？是要稱贊他還是反省自己？

        管他有沒有發現，都是祁連去考慮的事，和他有什么關系。

        莫名其妙。

        “自己問，不熟。”

        不愛和他們玩工心計的鳳予丟下這么一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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