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皇后召她,十次里八次都沒什么好事兒。一般要么是悶了,讓她想法子解悶兒,要么是遇著不愿動腦子的事兒,讓她想法子分憂。最常見的,是她又有了什么新鮮想頭兒,要讓玉錄玳替她置辦。
也難怪,宮里頭嬪妃眾多,真正能說得上話兒的卻沒有。萬歲爺為取平衡之術(shù),后宮要從各族中選。鮮卑、北項、南羌、西蒙、東滿,五族都有女子在宮中為妃,一族也怠慢不得。
皇后出身高貴,來自東滿完顏氏,是□□皇帝的生母孝宣皇后的族人。□□自銀州起事,便是與母舅家完顏氏結(jié)成同盟,一舉南下攻下了綏州。完顏氏有從龍之功,自開國起便是東滿一族的首領(lǐng)。
只是大族自有大族的凋敝不到處,百年來家族興旺竟每況愈下了。到了先帝那一朝,完顏氏已不復(fù)從前的榮光,乃至要靠選秀,推舉族中女兒入宮。好在皇后生就一副妙麗姿容,完顏氏這才有了復(fù)燃的機會。
萬歲爺重情義,感念與皇后是少年夫妻,又是初戀,所以這些年來格外顧念她。為了抬舉皇后母家,又是提拔族中青壯,又是為完顏氏抬籍,后來甚至把正白旗交給皇后的哥子完顏治掌旗。
后宮里東滿嬪妃不少,可沒一個能入得了皇后的法眼。她不是嫌她們出身低,便是覺得她們暴發(fā)戶新貴樣子,不配和她這樣的望族之女攀交。
反倒是玉錄玳,東滿的老望族瓜爾佳氏出身,又是正枝兒正白旗下人,是實實在在的娘家丫頭。更要緊的是,玉錄玳不是嬪妃小主兒,卻是個正四品的女官,既不會和她爭寵,又能替她辦事,身份還比宮女叫得響亮,這叫皇后怎么不器重她?怎么不拿她當(dāng)個貼心人兒來瞧?
這不,玉錄玳得了鳳諭,半點兒不敢耽擱,原本還惦記著訓(xùn)誡完了女官能得口熱茶喝,這下子哪兒還顧得上,尥蹶子就往長春宮來。
長春宮是日常來熟了的,每日不跑個一兩趟,都算不上辦完了一天的差。今兒又是掌事太監(jiān)李保全在長春門上迎她,老臉笑得如一朵菊花,一如往常的莫測。
玉錄玳見了他就知道沒好事兒,可又不能不迎逢著,不由訕訕地:“諳達,勞您久等啦,您吃了嗎?”
她是土生土長的西城姑娘,在西便門兒正白旗佐領(lǐng)府長大。同東城人嘎嘣脆的口音和南城人愛拖著的長音兒都略有不同,她的念口兒是清亮又帶著些沙沙綿綿的京片子,既不覺著疲沓,又不覺著潑辣,有著些少女的嬌憨味道。
燕都人打招呼慣愛問吃了沒,倒不是專門兒想打聽你用過飯沒有,只是覺著這么問顯得親近,不外道,意思其實跟“您老兒近來好?”也差不多。您要是真的正經(jīng)八百地回答吃沒吃過,吃了什么,人家反倒覺著你老婆子架勢,不通實務(wù)。
只見李保全笑瞇瞇回了一禮,說吃啦:“大人想必還沒吃呢吧?聽說您才進來,錯過了上半晌放飯的點兒。要不等會子回了主子話,上我們茶炊上去,今兒有什錦鍋子。”
后宮但凡正殿,殿外總有銅茶炊日夜備著炭火,一來供著主子吃茶的水,二來值夜的宮女太監(jiān)們,也可在這里用些子點心,墊吧墊吧可憐的肚子。
玉錄玳雖不當(dāng)真,卻也領(lǐng)他這個情兒:“得嘞,有您這句我就飽啦。”又問,“主子娘娘用過了?”
李保全說用過了,“在東邊兒綏壽殿里呢,大人快去吧。”
玉錄玳便知道皇后是才進了點心,此刻正歇著,便謝過了李太監(jiān),提起裙角快步便往東配殿去。
宮女進去通報,打了簾子讓她進去。她低著頭快步進了捎間,皇后果然歪在炕邊兒,正瞧著兩個小宮女打絡(luò)子頑。
“奴才給主子娘娘請安,主子萬福。”玉錄玳肅下去,行了個家常見的禮。不當(dāng)著人的時候,她都在皇后面前自稱奴才,不稱臣,也不行達兒禮,只行常禮。
皇后很吃這一套,在她看來,貼不貼心不在于磕頭磕得響不響,而是在于一個“家常”二字。如果一個人打心眼兒里對她忠心,把她當(dāng)成自家主子去孝敬,必定一言一行是從心而出,不那樣講究虛禮的。玉錄玳的熟稔而家常,讓皇后愈發(fā)覺得她同旁人不同。
“起喀吧,”皇后讓人去扶她,“我正念著你呢,可巧兒就聽見人回說你進來了,這不是心有靈犀是什么。”說著又命看座。
皇后打眼看她,只見她謝了恩起來,挨著椅子邊兒坐下,那一雙瘦而玲瓏的膝蓋并得緊,將竹青色便袍在腿上支棱起兩個窄窄的鼓包。她坐得并不拘謹,腰背卻挺得直溜,雙手閑閑搭在腿上,那竹青色的緞面愈發(fā)映襯著她手背上的皮肉白如凝脂。
她是正經(jīng)燕八旗貴族出身,一言一行透著體面,似養(yǎng)久了的玉,從內(nèi)里透著潤澤出來。
嘖嘖,多好的姑娘。瞧她低頭含笑時,后脖頸子繃成的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多么賞心悅目。皇后自己是美人兒,也素愛審視美人兒,此刻瞧著玉錄玳,有股子審視兒媳婦似的意味。在她看來,玉錄玳能有今日,都是她調(diào)0教的結(jié)果。
皇后久不吱聲兒,玉錄玳有些茫然。她抬起臉來,斗膽覷了覷皇后的臉色,不知皇后傳她來,是不是要問南安王福晉的折子,若是真的問,自己該怎么回答呢?皇后不是司樂司那些皮丫頭,并沒有那么好糊弄。
正瞎琢磨著,皇后終于開了金口:“今兒讓你來,也沒旁的事兒。前兒我見她們拾掇庫房,找出來一套點翠嵌珠寶五鳳冠,據(jù)說是從前孝宣皇后傳下來的寶貝。我見那上頭鑲紅寶的銅絲松了,預(yù)備送去造辦處緊一緊。”
玉錄玳點點頭道:“孝宣皇后留下的自然是珍品,是得好生保管。”
如今皇后連修首飾這樣的活計也派給她了么,尚功局莫非是個擺設(shè)?只是不敢說,主子交代你辦差,是給你臉,哪有奴才挑肥揀瘦的份兒。
她默了默,又道:“只是奴才于珍寶這項上懂得有限,不如主子見多識廣,不妨奴才請司珍司來瞧瞧?也好對癥下藥。”
皇后擺擺手:“不是讓你想著怎么修,這個自會讓尚功局去料理。我是琢磨著,怎么把它改改,當(dāng)和敏及笄大典上的彩冠。”
這倒確實是她尚儀局的管轄范疇,可玉錄玳卻真的為難了:“歷來點翠和鳳冠都是中宮規(guī)制,皇貴妃以下是禁用的。公主雖是金枝玉葉,也沒有用皇后儀制的道理。素來公主及笄,都用白玉冠或是碧璽冠。先頭兒寧微大長公主及笄時,佩的就是一整塊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彩冠,純凈、璀璨,當(dāng)時各國來賀的誥命貴人們,沒有一個不驚嘆艷羨的。”
頓了頓又道,“前兒主子命我勸誡公主,奴才也拿給公主看過。公主喜歡得緊,那會兒便指明說也要一頂白玉冠來著。”
這話說得入情入理,論公,宮中一切皆有定例,尊卑上下都有界,什么身份該用什么紋樣、寶石,是斷斷不可僭越的;論私,畢竟是和敏公主的及笄禮,她自己都想要一頂白玉冠,皇后雖身為額涅,到底也要尊重閨女自己的意愿。
可皇后是個被寵壞的主兒,興頭上哪容得旁人反駁,當(dāng)下拉了臉子:“你瞧,我才說了一句,你就有十句等著我。究竟我是主子,還是你是主子來著?”
唬得玉錄玳忙從椅子沿兒上出溜下來,跪下俯首道:“奴才不敢,奴才該死,請主子懲罰。”
皇后伸著手指頭點她,三寸長的鎏金累絲嵌珠石指甲套在空中劃出幾道鋒利的響聲,道:“我不知道鳳冠是中宮儀制?倒要你來提醒。”
在她看來,世上再沒有什么比先孝宣皇后的遺物更尊貴的寶貝了。孝宣皇后既是□□的生母,又是完顏氏百余年來最尊貴的象征,用她留下的鳳冠當(dāng)及笄禮的彩冠,才能夠凸顯和敏的身份貴重,從而補償她們娘兒倆前面十四年未盡的情分。
皇后想與公主親近,卻總也不得法,感覺各方都是阻礙。公主桀驁不說,南安王福晉更是強勢——這不,打量她不知道,這會子福晉的手都伸到她后宮里來了!上折子!替六局撐腰!下一步要怎么的?她賈福晉要自個兒當(dāng)皇后,把她這個中宮之主取而代之了不成?!
她想干點兒什么都有人攔著——十幾年前,她才生下和敏,一個天相之說就攔在了她跟骨肉之間。好容易熬過來,親娘兒們相見了,她想盡她所有對和敏好,把自己個兒封后時都舍不得用的寶貝拿出來給她。可玉錄玳一口一個祖制,又把她一片拳拳之心攔在半截兒。
越想越氣,皇后怔怔掉下淚來,捂著臉道:“如今就連你也不聽我的了,我親生的閨女及笄,連一個冠帽兒我都做不得主!我坐這鳳位坐得憋屈,趁早兒讓賢給有德之人算了!”
中宮震怒,自傷不已,綏壽殿上下都惶恐極了,里里外外跪了一片。
長春宮的掌事宮女江采蘩從簾外沖進來跪下,一路膝行至皇后炕下,哭道:“主子娘娘說這話,是叫奴才們沒活頭兒了。闔宮誰不感念主子賢德?咱們做奴才的,都是在主子的庇護下才能得一夕喘氣兒的機會。萬歲爺不是說么,您是千古第一善性人。論帝后同心,鶼鰈情深,誰能越得過您去?您這會子倒是說氣話,真叫萬歲爺聽見了,豈有不傷心的?”
說著,悄悄又朝玉錄玳使眼色:“玉大人是主子娘家旗下人,豈有不聽主子的道理?只是玉大人到底不是尚儀,也沒有拍板兒的權(quán)柄,輕易應(yīng)和不得。何況大人說得也都在理兒,主子斷沒有因祖制遷怒玉大人的道理。玉大人一心為您,您這會子寒了她的心,讓人家今后怎么敢再上長春宮來呢?”
玉錄玳驚嘆又敬服地看著江采蘩,心道這人年紀輕輕就當(dāng)上長春宮掌事,果然不是簡單人物兒。這樣肉麻阿諛的話,竟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得發(fā)自肺腑一般,真真兒是個人才。她自問也是個嘴甜的人了,可遇上這樣的行家里手,不得不承認一句,宮女中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著實了不起。
當(dāng)然心中腹誹,面兒上還是得領(lǐng)情,玉錄玳伏地道:“江姑姑言重了,主子震怒,是奴才伺候得不周到,怎么呲噠奴才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E畔耄髯幽锬镆黄饶钢母刑靹拥兀髦辣囟ǜ心钪髯印V皇枪诜率怯缮袃x親自過問,奴才無權(quán)置喙,只是定當(dāng)會把主子的鳳諭帶到,請尚儀從中斡旋。”
皇后聽到這里,方破涕為笑,懶懶抬了抬纖纖素手,說起喀吧,“我倒不是有心難為你們,只是近來讓人不順心的事兒一件接一件,內(nèi)憂外患,我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
這話古怪,想來她是聽見南安王福晉的事兒了。
玉錄玳謝恩起身,再不敢坐了,只垂手立在一旁:“主子不用多慮,您踏踏實實地在長春宮里坐著,相信萬歲爺定會替您把煩心事兒滌蕩一空的。”
皇后笑起來:“這話倒是不錯。我旁的沒什么,就是嫁了個好爺們兒,旁人信不過,我總信得過萬歲爺。既這么,你也甭回去問尚儀了,直接上養(yǎng)心殿去尋萬歲爺,讓他拍個板兒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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